崔述听从了陶令仪的建议。
为避免回浔阳的途中,遭遇伏杀,崔述将浔阳府的府兵全都调了过来。
江州是下州,浔阳府也只是下府,府兵的配额在满额的情况下也只有八百人。
随着府兵制的逐渐瓦解,以及郑元方代行刺史这些年的各种克扣,浔阳府的府兵逃的逃,散的散,如今只剩下四百六十二人。
崔述将这四百六十二人全都调了过来,护送去过香果树群落的那两三百人。
浩浩荡荡的队伍本就引人注目,加之崔述让人在暗中的刻意宣传,三日前,他在石门涧一线天遭遇伏杀的事,很快便如一阵风般,传得尽人皆知。
陶令仪已无法领略这番盛况。
她在回浔阳的马车上,又再次昏迷了。
到了刺史官舍,更是发起了高热。
迷迷糊糊间,陶令仪似乎听到崔夫人在骂崔述明知她病倒,还那般折腾她,枉为父母官;
又似乎听到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都拿她的高热没有办法;
听到崔夫人在给她温柔的擦脸,温柔的擦拭身子,还温柔地喂着她喝药;
听到崔玉和陶攸和在轻轻唤她,求她赶紧醒来;
听到春桃懊恼不该带她飞去般若溪谷地,害她再次病倒;
听到谢夫人也来看了她;
听到陶氏的人来找她一次又一次,次次都被崔夫人挡了回去;
听到崔述找到了内应;
听到崔述找到了郑元方的同伙;
听到崔述找到了私造作坊……
陶令仪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这么重要的事,她却没能参与其中,气死她了!
她想睁开眼,她想问崔述是怎么找到的,可就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任她无论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
她好像被屏蔽在了这具身体之外。
恍恍惚惚间,陶令仪似乎看到自己躺在IcU的病房内。
头上裹着厚厚的白纱布,身上插着各种仪器,病床旁边还站着一个很有灵气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额头有伤,伤口还挂着丝丝血迹。
有电流不断地拉扯着小姑娘,要把她拉进她的身体。
小姑娘身上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不断地消解着拉扯她的电流。
小姑娘茫然无措地任由电流拉扯着她,并不挣扎。
似有所感,小姑娘突然抬头朝着陶令仪看了过来。
看到她的瞬间,小姑娘猛地睁大眼睛,惊诧地看一看她,又看一看病床上的人,再看一看她,再看一看病床上的人……
陶令仪被她可爱的模样逗笑了,她已经认出了小姑娘:“陶令仪?”
小姑娘眼睛睁得更大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又问:“你能看见我?”
又问:“这是什么地方,为何大家都看不见我?”
又问:“你是谁?”
又看看病床上的人:“你们为何长得一模一样?”
陶令仪道:“因为我也叫陶令仪。”
又看向病床上的人:“因为我就是她。”
世界太过玄幻,陶令仪原本也很难接受眼前的情况,但看小姑娘似乎更茫然无措,她便很快地镇定下来,勉强跟小姑娘解释起了当前的状况。
得知陶令仪已为她洗刷冤屈,也还了谢瑶公道,小姑娘身上的枷锁瞬间便散了。
电流抓住机会,一把将她扯进了病床上躺着的身体里。
仪器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医生、护士仅片刻,便相继冲进了病房。
病床上的人眼睫微微颤动,随后,陶令仪猛地睁开了眼睛。
“德音妹妹醒了?”正给陶令仪擦拭着额头的陶攸和,看她突然睁开了眼,微微怔愣一瞬,才笑着开了口。
在榻上打盹的崔玉听见,一骨碌爬起来,几步冲到床前,眨眨眼睛,轻轻唤道:“令仪姐姐?”
陶令仪的脑子里还回荡着那些仪器的报警声,她也不知道那是做梦,还是她真见到了自己的身体以及小姑娘。看着凑在跟前的两张脸,陶令仪缓了好一会儿,才模糊地‘嗯’了一声。
“令仪姐姐醒了,令仪姐姐真的醒了!我去告诉父亲和母亲!”崔玉‘呀’一声后,提着裙摆便朝外冲去。
看着她急疾而去的背影,陶攸和起身到桌子跟前倒了杯温水过来,拿银匙舀了半勺喂到她的嘴边,小心地伺候着她喝过几口,润一润喉咙后,将碗递给周蒲英,拿出帕子,一边为她擦嘴,一边道:“你已经昏迷十二日了,今日是第十三日。”
说到这里,陶攸和的眼中浮上一层薄雾:真好,她终于醒过来了。
收起帕子,陶攸和又摸一摸她的额头,高热也退下去了。
终于,终于没事了。
陶攸和悄悄松了口气。
陶令仪则震惊得脑子里残存的那一点遐思都不见了:什么东西,她昏迷了十三日?
看着陶攸和消瘦的脸颊,还有眉眼间的疲惫,陶令仪到底是没有把质疑的话问出口。
歪过头,看着周蒲英、周云归,还有春桃、秋菱也皆疲惫的模样,陶令仪总算是相信了她昏迷十三日的事实。
陶攸和猜出她可能接受不了,扶着她坐起来,又拿了个靠枕垫在她的腰后,接过周蒲英递回来的碗,一边继续喂她喝水,一边跟着她说起了这十余日的事。
碗里的水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崔夫人来了,来得很是匆忙。
看得出来,崔夫人应该是打算睡了,发髻、头饰什么的都拆了。
得知她醒来,什么也顾不得,便匆匆来了。
陶攸和端着碗,知趣地让到一边。
崔夫人顺势坐过来,先摸一摸陶令仪的额头:“谢天谢地,总算退了。”
又握住她的手,满目欣慰道:“醒来就好,醒来就好,昏迷了这些时日,肚子饿了吧?镜心,快,去把吃食端进来!”
“德音妹妹昏迷的这些时日,夫人每日都会让人做好吃食温着,”陶攸和在一旁解释,“就怕德音妹妹醒来肚子饿了,却吃不上一口热乎饭。”
崔玉大咧咧道:“令仪姐姐是为我父亲查案,才生病晕倒,母亲照顾她也是应该的呀。”
崔夫人想起这茬,又忍不住挂了脸,也就顾忌着陶令仪昏迷刚醒,才没有发作,只好生安慰道:“你就好好养病,别的不要多想,虽然每日都给你煮了吃食,但也没有浪费,都进了她们几个的嘴。”
陶令仪听着她满含关切的话语,心头一暖,“这些日子辛苦伯母照顾了。”
“我也就偶尔过来看几眼,辛苦不了什么,”崔夫人看向陶攸和、周蒲英几人,“真正辛苦的是她们,衣不解带,没日没夜守着你,都没有怎么合过眼。”
不等陶攸和、周蒲英等人反驳,崔玉先开了口:“我母亲是骗你的,你昏迷这些时日,我母亲都恨不能住在偏院。”
崔夫人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崔玉不以为意的嘿嘿一笑,又骄傲地朝陶令仪道:“我也有衣不解带的照顾令仪姐姐。”
陶令仪笑道:“那也辛苦你了。”
崔玉摇头:“只要令仪姐姐能醒过来,我一点都不辛苦。”
“夫人,朱大夫来了。”闲话间,去请朱大夫的鉴玉也回来了。
崔夫人起身,让周蒲英和周云归放下纱帐后,也避到一边,才叫鉴玉将朱大夫请了进来。
陶令仪刚昏迷那几日,朱大夫一直在栗里村和刺史官舍两头跑。
谢临舟身上的烧伤需要日日换药,耽搁不得。
陶令仪又是昏迷又是高热不退,浔阳城里的大夫都被崔夫人请了个遍,却无人能说出病症,勉强开了方,灌了药下去也不见半点作用,唯他每日早晚各施一回针后,能稍稍将她的高热压下去一些。
后来,还是谢临舟看不过眼,干脆搬到了谢晦在江州府的官舍,才免了他的奔波之苦。
春桃搬了张条桌过来,放上垫子。
陶令仪将手伸出来,搭在垫子上。
陶攸和又拿了张新帕子出来,搭在陶令仪的手腕上。
朱大夫隔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搭上陶令仪的脉搏。
两个手的脉搏都把了一遍后,朱大夫暗暗吃惊,早上他才给陶令仪把过脉,当时她的脉象已弱得几乎找不着,当着崔夫人的面他不敢说,背地里却偷偷告知崔述和谢临舟,该给她准备后事了。
刚才鉴玉到别驾官舍来请他,说她已经醒了,他还以为是回光返照,没想到……
她现在的脉象平稳而有力,全然看不出来是一个有病之人。
朱大夫自小学习医道,至今已有五十多个年头,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撩起眼皮,隔着纱帐,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陶令仪两眼后,朱大夫脸上荡出笑来:“从脉象上看,陶小姐的身子已经大好,无须再施针,也无须再吃药,只要好好歇上一些时日即可。”
朱大夫知道崔夫人不会相信他的话,若非亲眼所见,他恐怕也不会相信自己的这番话。
是以,起身后退几步后,朱大夫主动道:“不过,为保险起见,夫人可再请几位大夫回来诊上一诊。”
“有劳朱大夫了。”崔夫人示意鉴玉送他出去后,当即吩咐周蒲英,“你去跟阿贵说一声,让他立刻派人去针济巷和杏坛巷将张大夫和秦大夫请过来。”
周蒲英也觉得朱大夫的话不可靠,应了声“是”,便匆匆出去了。
陶令仪除了有些饿,并没有觉察出来还有哪里不舒服,想要制止崔夫人再去请大夫的打算,镜心却先一步将吃食端了起来。
虽只有清粥小菜,依旧勾得陶令仪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几声,也就没空再去管已经出门的周蒲英了。
一连喝了两碗粥,在崔夫人的制止下,陶令仪依依不舍地放下碗,舒服地长叹了一口气。
崔夫人见她这般,总算相信她是真的好了。
而得知她醒来,正在狱中审案的崔述、谢临舟,以及萧直方都赶了回来,陶衡、陶仲谦、陶孟徽也带着陶墨钧、陶惟慎等人急匆匆地赶来了江州府。
崔夫人监督着周蒲英、周云归伺候她换好衣裳,梳好妆,又监督着针济巷和杏坛巷的张大夫、秦大夫给她请过脉,确定她无事后,才放她去了书房。
陶令仪先见的是崔述、谢临舟和萧直方。
几人看到她神采奕奕,高高提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了原处。
陶令仪记挂着内应与私造铁矿的事,同他们随意寒暄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内应和私造作坊都是怎么找到的?”
崔述心有余悸道:“此事不急,你还是先见一见你父亲他们,然后再好好养几日再说吧。”
她昏迷这十余日,他有过半时间都宿在别驾官舍。无他,只因朱大夫日日都跟他说,她大概率活不成了。
她昏迷不醒的事,崔夫人本就骂他骂得狠。若她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崔夫人还不得将他扫地出门?
虽然她现在好了,但谁知道会不会再突然来一下子?
他年纪大了,可承受不住这样的惊吓。
“不着急。”对陶氏的人,她见与不见都没有关系。陶令仪满不在乎地看向谢临舟和萧直方,催促他们两个赶紧说。
谢临舟还在犹豫,萧直方直接说道:“就是按你说的,把崔使君在石门涧一线天遭遇伏杀,还有私造作坊的事全都宣扬了出去。那两日,江州府外来了好多看热闹的百姓。深甫兄趁此机会,还躲在那些百姓当中,狠狠宣扬了一波私造作坊的铁匠若肯前来自首,崔使君一概不论罪的话。”
“又过了两日,在前来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后,崔使君就出发去了东林村。去的路上,深甫兄又躲在人群中,大声问崔使君是不是要去捉拿内应。崔使君适时叫停马车,站出来让大家不要再跟着他,说此行危险。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跟着他的人更多了。”
“快到东林村的时候,又有好多老人、妇人和小孩出来拦路,深甫兄就躲在人群里,大声喊着他们不要冥顽不灵,赶紧自首,崔使君一概不论的话。引得好多跟去看热闹的百姓,也一道喊了起来。”
“喊到一半的时候,就有一个老妇人站出来问崔使君,是不是说话算话?”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那老妇人正准备自首,就有铁箭朝着老妇人射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