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亨带着最精锐的三千营兵马强闯德胜门出城的消息,如同又一记闷棍,狠狠砸在林锋然刚刚因扳倒徐有贞而稍感振奋的心头。出城巡哨?相机歼敌?在这种瓦剌大军合围、京城岌岌可危的时刻,带着最核心的部队离开防御核心,这理由蹩脚得连三岁孩童都骗不过!
他去哪里?西山?那里并非主要战场,地势复杂,难道……他是想去与也先秘密会合?还是说,他眼见徐有贞倒台,自知难以在城内与皇帝抗衡,准备拥兵自重,坐观城破,甚至可能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
无论哪种可能,对林锋然和北京城而言,都是致命的威胁!
“陛下!石亨此去,其心叵测!必须立刻派兵追回,或至少封锁其退路!”匆匆赶来的王直、胡濙等老臣闻讯,也是惊怒交加。
林锋然何尝不想?但他手中还有多少可以绝对信任、并能与石亨三千营精锐抗衡的兵马?范广要统筹全局守城,能动用的部队有限,而且一旦派兵出城追击,万一中了石亨或也先的调虎离山之计,城门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不能追。”林锋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嘶哑,“此刻出城追击,正中下怀。传令范广,紧闭九门,加派可靠人手看守,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擅自开门!同时,严密监视石亨所部动向!”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稳住城内,祈祷范广和守城将士能创造奇迹,也希望石亨尚存一丝顾忌,不敢立刻公然投敌。
然而,石亨的出逃,像是一个恶劣的信号,极大地动摇了本就脆弱的军心民心。城内关于皇帝逼反功臣、朝廷即将崩溃的流言更加猖獗。尽管林锋然当众揭露了徐有贞的通敌罪行,但石亨的出走,似乎又为“皇帝刻薄寡恩、逼反忠良”的论调提供了“佐证”。
压力,如同无形的水银,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沉重地压在林锋然的肩上,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独自坐在空旷的乾清宫内,窗外是北京城死寂的夜,远处隐约传来瓦剌大营号角的声音,仿佛死神的催促。
就在这时,曹吉祥如同鬼魅般,又一次出现了。这一次,他没有端什么安神汤,脸上也没有了往日虚伪的恭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恐惧、焦虑和一丝孤注一掷的阴狠。
“陛下……”曹吉祥的声音尖细而紧绷,“石亨将军……他临走前,给老奴留了句话。”
林锋然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讲。”
曹吉祥咽了口唾沫,低声道:“石将军说……说他此行,并非投敌,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保存实力,以待时机。他还说……京城能否守住,关键在于……在于陛下能否彻底‘厘清朝局’,‘安抚功臣之心’。若陛下仍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恐怕……恐怕这城内,还会有更多‘不得已’之事发生……”
赤裸裸的威胁!石亨这是在用京城安危和可能发生的更大规模叛变,来逼迫林锋然妥协!而“厘清朝局”、“安抚功臣之心”指的是什么?林锋然心知肚明——他们要他彻底背弃于谦,不仅要坐实其罪名,更要他亲自下旨,以最严厉的方式处置,以此来换取他们暂时的“忠诚”和对守城表面上的支持。
一股腥甜涌上林锋然的喉咙,被他强行咽了下去。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荒谬。城外是想要他命和国家的外敌,城内是逼他残害忠良、自毁长城的“自己人”。这皇帝,当得何等憋屈,何等绝望!
他想起于谦那张平静而坚毅的遗容,想起董氏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想起北京保卫战时于谦力挽狂澜的身影……要他亲手将这柄诛心的刀砍向已经死去的于谦,他做不到!
可是……若是不做,石亨及其党羽很可能真的会在城内制造混乱,甚至开门揖盗!到那时,死的就不止是一个于谦的名誉,而是这满城百万军民!这个责任,他担得起吗?
良知与现实的残酷抉择,如同两把烧红的铁钳,撕扯着他的灵魂。
曹吉祥看着皇帝痛苦挣扎的表情,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又加了一把火:“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于谦已死,其名声不过虚妄,若能以此虚妄换取京城平安,换取石将军等功臣回心转意,协力守城,岂非……社稷之福?老奴……这也是为了陛下,为了大明江山着想啊!”他说得冠冕堂皇,仿佛自己才是最大的忠臣。
林锋然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曹吉祥,那目光中的恨意和杀机几乎凝成实质,吓得曹吉祥倒退一步,差点瘫软在地。
许久,许久。
林锋然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一滴冰冷的泪水,从他眼角无声滑落。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了。在亡国灭种的现实威胁面前,个人的良知和情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保不住活着的于谦,如今,连死后的于谦,他也保不住了吗?
他缓缓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笔墨……伺候。”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曹吉祥心中狂喜,连忙应道:“是!是!老奴这就去准备!”
当黄绫铺开,朱笔蘸饱了墨汁,握在林锋然手中时,他觉得那支笔重逾千斤,仿佛有无数冤魂在笔端哭泣。他的手在颤抖,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土木堡的惨状,草原的风霜,南宫的孤寂,于谦挺直的脊梁,董氏绝望的眼神……
他咬紧牙关,几乎将牙齿咬碎,终于,颤抖着,在那黄绫之上,写下了他登基以来,最痛苦、最违背本心的一道诏书:
“……于谦……身负大罪,本该显戮……着即……抄没家产,其子充军……遇赦不宥……以正国法……”
他没有写“凌迟”、“弃市”等最残酷的字眼,保留了最后一丝底线,但这道诏书,已然将于谦定性为罪臣,并将其家人推入了深渊。
写罢,他扔下朱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瘫在椅中,大口喘息,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巨石,闷痛难当。
曹吉祥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那墨迹未干的诏书捧起,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而又阴险的笑容:“陛下圣明!老奴这就去宣旨!”
看着曹吉祥匆匆离去的背影,林锋然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了出来,染红了身前御案上那幅巨大的北疆舆图。
“陛下!”侍立在旁的来福惊呼上前。
林锋然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扶着御案,看着那滩刺目的鲜红,惨然一笑。
他知道,这道血诏一出,寒了的,将是天下忠臣良将之心。他赢了眼前一时之安,却可能输掉了大明的国运和人心。
而就在这时,殿外再次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和喊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一名浑身是血的将领踉跄着冲进大殿,嘶声喊道:
“陛下!瓦剌开始全力攻城了!德胜门……德胜门危急!范广将军请求援兵!”
内忧未平,外患已至绝境!
(第2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