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书房里仿佛还回荡着那些关于早发病症与离世的沉重回音。陆寒霆靠在沙发上,紧闭着双眼,眉宇间是卸下所有伪装后,赤裸裸的疲惫与……一种沈清澜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卑微的脆弱。
他一直是她眼中那座巍峨不倒的山,是商海里劈波斩浪的舰,是能为她和孩子们遮蔽一切风雨的参天大树。可此刻,他蜷缩在沙发里,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脊梁,露出了深藏于山体内部、从不示人的裂痕与风霜。
“清澜,”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自嘲的苦涩,“你知道吗?有时候看着你和孩子们,看着我们现在的这一切,我心里……会害怕。”
沈清澜的心被狠狠揪紧,她握紧他的手,无声地鼓励他说下去。
“我害怕,”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处,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自我审视,“我害怕我拥有的这一切,我的事业,我的家庭,我给你的承诺……最终都会变成一个笑话。当那个病找上我的时候,我可能……什么都守护不了。”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苍白而无力:“我甚至……会感到自卑。”
“自卑?”沈清澜轻声重复,这个词从陆寒霆口中说出,显得如此不真实,如此刺耳。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像是终于肯承认这个盘踞心底已久的幽灵,“在商场上,我可以算计风险,可以评估对手,可以凭借能力和手段去争取我想要的一切。但面对这个……面对这个藏在基因里的东西,我无能为力。它让我觉得,我本质上……是有缺陷的,是不完整的,是不配拥有长久幸福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刻的自我否定:“我给你的爱,可能是有期限的;我承诺的未来,可能是海市蜃楼。我甚至……不敢去想晨光的未来。如果他也……那我这个父亲,留给他的将是什么?一个注定崩塌的榜样,一份沉重的遗传枷锁?”
这种深藏内心的恐惧与自卑,远比任何商业对手的攻击都更伤他。它啃噬着他的自信,动摇着他作为丈夫和父亲的根基。他所有的强大与成功,在这个潜在的、来自血脉的威胁面前,都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对你们发脾气,或者刻意保持距离。”他艰难地坦白,语气里带着懊悔,“那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们,恰恰是因为……太爱了。我害怕靠得太近,将来我崩塌的时候,会伤你们太深。我也害怕……害怕你们看到我最终变得像我父亲那样,脆弱、失控、毫无尊严……那样不堪的一面。”
他终于将最阴暗的角落暴露在她面前。那不是简单的对疾病的恐惧,而是对自我价值的怀疑,是对无法履行承诺的羞愧,是害怕成为所爱之人负担的、深切入骨的自卑。
沈清澜听着,心潮翻涌,酸楚与怜惜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终于明白,他之前的沉默、他的过度保护、他所有看似不可理喻的行为背后,藏着的是这样一份沉重如山的、自我牺牲式的爱与恐惧。
她没有立刻用言语安慰,而是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然后缓缓蹲下,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她伸出双手,轻轻捧住他布满痛苦的脸颊,迫使他看着自己。
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像宁静的深海,包容着他所有的惊涛骇浪。
“陆寒霆,你听好。”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每一个字都带着力量,“你拥有的这一切,从来不是因为你有一组‘完美’的基因。而是因为你是你——是那个在逆境中建立起商业帝国的你,是那个对技术革新有着敏锐洞察力和魄力的你,是那个爱着我、爱着孩子们,愿意为我们倾尽所有的你。”
“你的价值,你的力量,从来都源于你的意志、你的智慧、你的品格,而不是你的dNA序列。”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永远不要因为一个尚未确定的可能,就去否定你整个人生的意义,否定你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价值。”
“至于未来,”她微微前倾,额头抵上他的额头,呼吸交融,“我们说好了,一起面对。你变得脆弱,我就成为你的坚强;你偶尔失控,我会帮你稳住方向;就算前路艰难,我们牵着的手也绝不放开。你永远不会是我的负担,你是我选择的、共度一生的伴侣,无论健康疾病,贫富贵贱。”
她的声音轻柔下来,带着无限的暖意:“至于晨光,我们能给他的最好的礼物,不是一个‘完美’的父亲,而是一个真实的、爱他的、并且教会他如何勇敢面对生命中一切不确定性的父亲。这一点,你正在做,而且做得很好。”
陆寒霆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她,看着她眼中那片毫无保留的、坚定而温柔的光芒。她的话语,像温暖的泉水,一点点冲刷掉他心底那层冰冷的自卑与恐惧。
他伸出双臂,紧紧抱住蹲在面前的她,将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像个迷途已久终于归家的孩子。
深藏内心的恐惧与自卑,在被最亲近的人看见、理解和接纳的那一刻,其破坏力便开始消散。它们依然存在,却不再能轻易地摧毁他。因为有了她,有了这份毫无条件的爱与并肩作战的誓言,他终于有了勇气,去直视那片名为“遗传”的阴影,并相信,他们可以一起,在里面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