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肃亲王府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蒋氏亲自取过一身素色暗纹朝服,指尖捻着衣料,动作轻柔得似怕惊扰了夜的沉静,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眸中皆是了然与牵挂,千言万语,尽付无声之中。
喻予安整理了一下衣冠,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
府外的长街空无一人,只有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一顶小轿,没有丝毫亲王的仪仗,悄无声息地抬着喻予安,直奔皇城而去。
再次来到宫门前,他递上的不再是奔丧的腰牌,而是求见的奏帖。
当奏帖被层层递进御书房时,喻崇光刚刚放下谢怀瑾呈上来的密报,正对着窗外的夜色出神。
“宣。”
一字出口,未有半分迟疑。
他心中明镜似的,这条蛰伏多年的鱼,终究是自己跳上岸来了
喻予安走进御书房时,整个大殿空旷得吓人,只有皇帝一人,站在窗前,背对着他。
那背影,在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高,也格外沉重。
“罪臣喻予安,叩见皇上。”
喻予安没有丝毫迟疑,撩起衣袍,跪倒在地,一个响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没有自称“臣侄”,而是“罪臣”。
这两个字,让喻崇光的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跪伏于地的堂侄身上,眼神平静,却带着审视的压力。
“罪从何来?”
喻崇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喻予安抬起头,脸上没有了白日里在灵堂的悲恸,也没有了私下里的阴沉,只有一片坦然,一种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坦然。
“罪臣,为先人请罪。”
他没有绕圈子,直截了当地开口,声音清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罪臣自幼生长于封地,对京中之事知之甚少。但罪臣不傻,此次回京,耳闻目睹,清华之愚蠢,吕家之败落,祖母之身后凄凉,桩桩件件,都透着不寻常。”
“罪臣斗胆,私下查探,方才隐约知晓,十三年前,父王与祖母,曾犯下弥天大错,其罪,当诛九族。”
他说完,再次将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喻崇光看着他,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好一个喻予安。
他不辩解,不隐瞒,甚至不问那桩旧事到底是什么,直接将一口最大的锅,严严实实地扣在了自己头上。
这份果决和狠辣,不仅是对别人,更是对自己。
“你倒是坦诚。”喻崇光缓缓踱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既然知道是诛九族的大罪,你今日深夜前来,是想替他们求情?”
“罪臣不敢。”喻予安伏在地上,声音沉稳,“先人之罪,便是子孙之罪。罪臣今日前来,非为求情,只为请罪。”
“罪臣斗胆,恳请皇上开恩。”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眼前的君王,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坚定。
“恳请皇上准许罪臣,为皇祖母守陵三年,于皇陵之中,日夜诵经,为先人赎罪,也为我皇家祈福。”
“至于罪臣的王妃与子女,他们皆是无辜之人。恳请皇上开恩,允他们留在京中肃亲王府,不得出京一步。罪臣愿以全家性命作保,以示臣心,天地可鉴!”
这番话一出,喻崇光是真的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喻予安或许会抵死不认,或许会暗中联络旧部图谋不轨,又或许会连夜携家眷潜逃出京。
他唯独没有想到,喻予安会选择这样一种方式。
主动请罪,放弃王爵之尊,自请为太后守陵。
这看似是惩罚,实则是一种最高明的自保。
远离京城这个政治漩涡,既向皇帝表明了自己绝无染指皇位的野心,又以一种近乎苦行僧的方式,为家族的罪孽画上一个句号。
更狠的是,他主动提出将妻儿留在京城。
这名为“开恩”,实为“人质”。
他把最锋利的一把刀,亲手递到了皇帝的手里,然后将自己的脖子,坦荡荡地亮了出来。
赌皇帝是否会不会挥下这一刀。
赌皇帝是否有身为君主的胸襟与气度。
喻崇光看着眼前这个堂侄,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复杂的欣赏。
安远侯府和太后汲汲营营一生,都想把一个扶不起的阿斗推上高位。
却没想到,他们真正有帝王之才的子孙,却志不在此,只想带着家人,好好地活下去。
真是莫大的讽刺。
“你可知,为先帝、先太后守陵,乃是皇子之责。你一个亲王,去做这件事,于礼不合。”喻崇光的声音缓和了些许。
“罪臣知罪。”喻予安再次叩首,“正因罪孽深重,才更应行常人所不能之事,以表赎罪之心。礼法之外,尚有人情。恳请皇上法外开恩。”
看着伏在地上,将姿态放到最低的喻予安,喻崇光心中那股压抑了许久的滔天怒火,竟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大半。
他为之愤怒的,是太后与老肃亲王的狼子野心,是自己被蒙蔽十三年的屈辱。
但眼前这个人,他的根子,没有歪。
他是个聪明人。
跟聪明人打交道,有时候比杀了他,更有用。
喻崇光沉默了良久,久到喻予安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终于,他听到了那个决定他全家命运的声音。
“也罢。”
喻崇光转过身,走回御案之后,重新坐下。
“你既有这份孝心与悔意,朕,便成全你。”
“司礼,传朕旨意。”他对着殿外扬声道,“肃亲王喻予安,追思先祖,感念太后恩德,特请旨,为太后守陵三年,以尽孝思。朕心甚慰,准其所请。其家人眷属,皆留京中肃亲王府,静心思过,无诏不得出京。”
旨意一下,喻予安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在这一刻,缓缓地松弛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罪臣,谢皇上隆恩!”
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与地砖碰撞,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
这一场决定生死的豪赌,他赢了。
用三年的自由,换来了一家人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