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国使者田穰那番充满轻蔑与威胁的言论,非但未能动摇林谷分毫,反而像投入滚油的火星,将全谷上下压抑已久的怒火与不屈点燃至极致。动员大会上那山呼海啸般的誓言仍在山谷间隐隐回荡,一种更深沉、更冷峻的气氛却已悄然笼罩了整个林谷。先前沸腾的民气,此刻沉淀下来,化作了一种引而不发、近乎实质的沉默力量,如同无数张拉至满月的强弓,弦紧矢锐,只待一声令下。
所有的准备都已推进到无可再进的极限。灰白色的棱堡如同巨兽的犄角,扼守在城墙的关键节点,其射击孔后,是新式钢弩幽冷的反光,弩手们眼神锐利,呼吸平稳,手指虚搭在悬刀之上。城墙垛口后,雷火铳粗重的铁管在阴影中若隐若形,铳手们反复默念着装填步骤,检查着身旁码放整齐的定装火药包和铅弹,那沉默的金属造物,蕴含着这个时代尚未认知的狂暴力量。
城墙之下,新挖掘的护城河水波不兴,倒映着渐暗的天光,水下深处,是密布的、削尖并灼烤过的硬木桩。更外围的大片杀伤区,地表看似平整,实则暗藏杀机。纵横交错的浅沟内,铁蒺藜如同恶毒的荆棘,翻转陷阱的机括绷紧如捕兽夹,只等猎物踏足。夜叉擂、铁撞木等重型守城器械被安置在预设位置,覆盖着防雨的油布,如同沉睡的凶兽。
滚木、礌石沿着城墙内侧堆叠如山,形成一道道坚实的壁垒。火油罐排列整齐,黑色的陶罐在暮色中泛着危险的光泽。箭矢更是如同等待收割的金属禾稼,一捆捆、一簇簇,充盈着每一个箭楼和储备点。这座由水泥、钢铁,以及万众一心构筑的堡垒,已然将所有的獠牙与尖刺,尽数对准了东方,散发出冰冷而决绝的死亡气息。
与此同时,来自安全院情报司和猞猁麾下精锐斥候的讯息,如同不断汇入溪流的山泉,持续不断地汇集到军枢院,最终被梳理、提炼,呈于林凡那张堆满了沙盘推演图和情报汇总的案头。
“禀谷主,邢国先锋五千,步骑混编,主将确为中郎将胥犴,其人用兵沉稳,非屈公可比。敌军已于昨日黄昏抵达望北城东二十里外之‘野马原’下寨,营盘依地势而建,壕沟、拒马齐备,斥候活动范围极广,极为警惕。”
“观测到敌军正在大规模砍伐周边林木,工匠营地日夜喧嚣,大量制作云梯、飞钩、攻城槌,并组装了超过二十架中型梢炮。依其进度判断,三日之内,便可完成首轮攻城之械的准备。”
“胥犴极为谨慎,主力始终固守营寨,仅派出多股精锐游骑,呈扇形向外探查。其意图明确,一是试图摸清我镇荒城外围防御体系之虚实,尤其是那些棱堡与壕沟的细节;二是窥探通往安平邑及彩云城之路径,有切断我外援、孤立我方之企图。”
“据望北城石头将军最新急报,今日午后,其外围巡哨与邢军斥候在三处地点发生小规模接战,敌军骁勇,但我方凭借地利与钢弩之利,皆将其击退,毙伤十余人,自身仅轻伤数人。邢军未能突破我外围警戒,获取有效情报。”
一条条冰冷的信息,逐渐勾勒出邢国先锋大军的清晰轮廓。他们不像屈公那般鲁莽,更像是一头经验丰富、耐心十足的猎豹,在发动致命扑击之前,谨慎地环绕着猎物,用锐利的目光搜寻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破绽,并用利爪清理着周围一切可能干扰狩猎的因素。
林凡放下最后一份情报,缓步登上镇荒城的最高望楼。暮色四合,远山如黛,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给天边染上了一层不详的暗红。他举起那架由格物院精心打磨的水晶望远镜,向着东方野马原的方向极力远眺。视线尽头,山川阻隔,他无法直接窥见邢军营寨的灯火,但那无形的、来自数千精锐大军的压迫感,却如同这逐渐深沉的夜色,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林谷人的心头,也压在林凡自己的肩上。
他放下望远镜,指尖传来石材冰凉的触感。沉默片刻,他转身,对始终跟在身后的传令兵下达了最终指令,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金石坠地:“传令全军,按第一号作战预案,进入最终战备状态。所有单位,各就各位,没有命令,严禁妄动。”
这命令如同最后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林谷的每一个角落。这部庞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发出了最后一声低沉有力的齿轮啮合声,随后,便彻底陷入了一种极致的、充满杀机的寂静之中。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天地。今夜无月,只有几颗稀疏的星辰,在厚重的云层间隙偶尔闪烁,投下微弱而清冷的光。
镇荒城头,所有的火把都受到了严格的管制,大部分被熄灭,只留下少数经过精心遮蔽、光线绝不会外泄的固定照明点,在关键通道和指挥节点提供着最低限度的 visibility。士兵们如同雕塑般,静静地依托着坚固的城墙和棱堡,坚守在各自的战位上。他们最后一次检查着手中钢弩的弓弦力度,清点着身旁触手可及的弩箭数量和擂石位置。雷火铳手们用沾了少量灯油的软布,最后一次细致地擦拭着燧石击发机构和引火药池,确保在那决定生死的关键瞬间,这暴烈的武器不会出现任何不应有的迟滞或故障。没有人交谈,甚至连咳嗽声都被极力压抑下去。城头之上,唯有金属甲叶因微小动作而摩擦产生的细微“沙沙”声,以及那被刻意放缓、却依旧能感受到其下汹涌力量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每一双眼睛,都如同最敏锐的鹰隼,透过垛口或射击孔,死死地钉在城外那片被浓稠黑暗彻底吞噬的旷野上;每一只耳朵,都竭力竖起,试图从呼啸而过的夜风中,分辨出任何一丝不属于自然的异响——是马蹄踏碎砾石?还是铠甲碰撞的金属低鸣?
城墙之下,阴影更浓。负责操控各类陷阱机关和作为预备队的民兵们,隐蔽在事先挖好的掩体、或者利用地形构筑的临时工事之后。他们紧握着手中略显陈旧却依旧锋利的武器,手心里因紧张而渗出的汗水,让木质的枪杆变得有些湿滑。在这极致的寂静中,自己的心跳声如同擂鼓,在耳膜内“咚咚”作响,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更后方的谷地内部,由周谨和阿木统筹指挥的后勤队伍,刚刚将最后一批箭矢、火油和急救药材转运到城墙根下的隐蔽储备点,此刻也按照预案,进入了指定的待命区域,随时准备应对前方的任何需求。谷内大部分的民居和工坊都漆黑一片,陷入了沉睡般的寂静,只有核心指挥所、通讯节点以及必须持续运转的军工工坊深处,还透出些许微弱而警惕的光芒。
林凡没有留在相对安全舒适的地下指挥所。他与铁叔、孙铮、孙烨等军方核心将领一起,亲自巡视着几处最为关键的防御区段。
在一处棱堡的射击阵位后,林凡停下脚步,低声询问一名目光紧盯着城外的弩兵班长:“弩弦都反复检查过了?备用箭匣就在最顺手的位置?”
那班长闻声,身体微微一震,立刻压低声音回应,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紧张,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回谷主,弓弦张力十足,反复校验无误!三匣共九十支弩箭,就在脚边木箱,伸手便可取用!”
在另一段城墙,林凡走到一名靠着墙垛、怀里抱着雷火铳的年轻士兵身旁。那士兵脸上还带着些许未脱的稚气,嘴唇紧抿,借着微弱的光,能看到他鼻尖渗出的细密汗珠。林凡轻轻拍了拍他冰凉的肩甲,声音平和:“怕吗?”
年轻士兵猛地回过神,看清是林凡,喉咙滚动了一下,有些结巴地老实回答:“有……有点怕。但,但想想谷主您说的话,想想俺爹娘和妹子还在谷里,就……就不那么怕了!不能让他们遭殃!”
林凡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安慰的空话。恐惧是人之常情,尤其是在面对未知而强大的敌人时。但只要守护的信念足够坚定,这份恐惧便能转化为与敌偕亡的勇气。
另一边,铁叔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雄狮,沉稳的脚步踏过每一块墙砖。他时而停下,用指关节敲打一下水泥浇筑的墙面,感受着那坚实无比的反馈,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时而又动手调整一下某处堆放的擂石,确保其重心稳定,一旦推下,便能沿着预定的轨迹,给攀城的敌军造成最大的杀伤。他虽沉默寡言,但那如山岳般沉稳的身影本身,就是对所有守军士卒最有效的鼓舞和定心丸。
整个林谷,万人屏息,如同一头匍匐于黑暗中的洪荒巨兽,它收敛了所有的声息,将庞大的身躯融入夜色,唯有那布满周身的尖锐利刺和冰冷甲胄,在黑暗中无声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芒。它张开了所有的感知,绷紧了每一寸肌肉,等待着猎物进入最佳的扑杀距离。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东方的天际,那抹代表着黎明的鱼肚白,正顽强地、一寸寸地撕裂浓重的黑暗,试图为大地带来一丝光亮。
就在这光与暗彼此纠缠、混沌未明的临界时刻——
“嘚嘚嘚……嘚嘚嘚……”
一骑快马,如同撕裂寂静布帛的利箭,从望北城方向沿着官道疯狂疾驰而来!急促到令人心悸的马蹄声,毫无征兆地炸响在黎明前的原野上,敲打出死亡的鼓点!马上骑士的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模糊而颠簸,但其背上插着的、代表最紧急军情的三支红色令箭,却刺目无比!
那骑士不顾一切地冲向镇荒城下,在吊桥前猛地勒马,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骑士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着城头嘶声呐喊,声音因极度的疲惫和激动而扭曲变形:
“报——!!!邢军……邢军动了!前锋营已拔寨起行,正向镇荒城开来!兵力约两千!望北城方向,亦发现敌军偏师,试图绕过城池,牵制我军!”
这嘶哑的呐喊,如同最后的丧钟,又如同进攻的号角,瞬间穿透了城墙的寂静,传入了每一个紧绷的耳中。
所有人都明白,那令人窒息的等待,结束了。
林凡深吸了一口黎明前那冰冷而潮湿、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空气,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能劈开眼前的晨雾。他缓缓扫过城下那片正在晨光中逐渐显现出狰狞轮廓的死亡地带,扫过身边每一个因这最终消息而身体微震、却瞬间将目光投射过来的坚毅面孔。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稳定地,举起了他的右手。
这一刻,城墙上下,成千上万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聚焦于那只骨节分明、稳定如山的手上。空气,在这一刹那,彻底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