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悦酒店的璀璨灯火与欢声笑语,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地映在秦川眼中。
巨大的疲惫感像冰冷的潮水,一层层漫过他的意识堤岸。
耳边是父母、兄姐与宾客们意犹未尽的寒暄,那些关于姐姐秦燕燕海外成就的赞誉、关于家族未来的展望,都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
“爸,妈,哥,燕燕姐……”
秦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
“我……有点撑不住了,想先回去休息。”
白芷溪立刻转过头,看到儿子那张写满倦意的脸,心疼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哎哟!早上还没睡够吗?快回去快回去!州州,安排司机送小川回去,让他再好好睡一觉!”
秦州点点头,拿出手机快速安排。
秦燕燕端起一杯温水递给他,温声道:
“喝口水再走。到家给我们发个信息,别让我们担心。”
秦川接过水杯,胡乱灌了两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困倦淹没。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在司机到来后,几乎是脚步虚浮地被引出了宴会厅。
坐进舒适的车后座,空调的凉风拂过脸颊,他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靠在车窗上,瞬间沉入了无梦的黑暗。
车子平稳驶向秦家别墅,城市的流光在窗外飞速倒退,却无法再映入他紧闭的眼帘。
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老赵记”的玻璃门,在磨旧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油炸面点的焦香、炖煮高汤的醇厚与消毒水的气息浓烈地交织着,构成赵羽安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熟悉的安全网。
指尖在冰冷的点单机按键上机械跳跃,发出短促的“滴滴”声。
三号桌加生煎,五号桌牛肉面免香菜多辣……陈明塞过来的点单条像一道道不容置疑的命令。
赵羽安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沉入这重复的流程里——确认菜品编号,寻找键位,敲下,收款,找零。
“下一个……是清汤馄饨,小份……键位是……这里。”
他无声地在心里默念,目光死死锁在泛着油光的按键和滚动的订单号上,不敢有丝毫偏移。
柜台外食客模糊的面孔和交谈声被强行推远,化作背景里嗡嗡的杂音。
额前空落落的感觉依然尖锐,新剪短的头发让每一缕投向他的目光都像带着实质性的灼热,仿佛随时会穿透薄弱的伪装。
他下意识想缩脖子,想把那顶棒球帽檐压得更低,指尖在收银台边缘无意识地抠了一下。
“小陈,两份生煎好了!”
李慧洪亮的声音穿透后厨的蒸汽帘子。
赵羽安一个激灵,几乎是弹起来,快步走向出餐口。
“诶,安安你去送吗?”
“啊?……嗯……”
赵羽安下意识就过去了,完全没有反应时间。
他端起那两碟热气腾腾、底部煎得金黄酥脆的生煎,指尖传来的滚烫触感让他微微蹙眉,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真实感。
深吸一口气,浓郁的肉香和面香暂时压下了胃里翻腾的虚浮。
端着盘子走向三号桌,脚步刻意放稳。
他能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身上,尤其是头顶那片新露出的、感觉无比脆弱的区域。
心跳开始不争气地加速,喉咙发紧。
“别去看……别去想……馄饨……键位是……”
谢医生温和而条理清晰的声音,不合时宜却又无比清晰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响起。
“……将注意力牢牢锁定在动作本身……设定具体的小目标……就像在无人处练习一样……”
“对……动作本身……送餐……安全送到……”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默念着,强迫视线聚焦在手中微微晃动的汤汁上,不去管旁边食客是否在打量他的新发型。
将生煎稳稳放在客人面前,低声说了句“请慢用”,立刻转身,近乎逃窜地快步回到收银台后面。
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他悄悄做了个深呼吸。
指尖残留着生煎碟子的热度,心跳的鼓噪似乎平息了一点点。
刚才……好像成功了?
虽然只是送个餐,但在那几秒钟,他真的只想着“端稳”、“送到”,没有去想那些臆想中的审视目光。
就在这时,店门上的铃铛清脆地响了一声。
一个穿着附近中学校服、背着双肩包的男生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径直走向柜台。
“老板,一份牛肉炒饭,打包!饿死了!”
男生声音爽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
赵羽安下意识又想低头,但动作到一半硬生生停住。
他抬起视线,幅度很小地落在男生校服的徽章上,然后迅速移向点单机。
“好…好的。牛肉炒饭,打包。稍等。”
声音依旧有些低,但比之前流畅了一丁点。
他专注地寻找着“牛肉炒饭”的选项,按下,报出价格,亮出收款码。
整个过程,视线始终在点单机、钱箱和男生递钱的手之间来回,像遵循着一条无形的安全路径。
男生拿到取餐号,道了声谢,就走到一旁刷手机等着了,并未多看他一眼。
赵羽安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了一丝。
这一次的“接触”,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他悄悄用指腹蹭了蹭额角渗出的细汗,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收银台角落那张油腻的点单条。
混乱的思绪里,谢医生最后那句带着鼓励的话,如同冻土下一点微弱却固执的光,悄然亮起。
“……你朋友通过努力,也能找到属于他自己的状态……”
属于自己的状态……在舞台上,而不是在厕所隔间里的状态……
赵羽安抿紧了唇,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在沾着油渍的台面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印痕。
前方校艺术节的舞台,依旧像一座冰冷沉重的巨山压在心头。
但此刻,在这弥漫着烟火气的狭小收银台后,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名为“或许可以试试”的念头,如同石缝里挣扎探头的幼芽,在恐惧的冻土下,极其缓慢地,顶开了一丝缝隙。
时间在锅铲碰撞、人声鼎沸中悄然流逝。
赵羽安一直忙到“老赵记”油腻的玻璃门上方,那块褪了色的“营业中”塑料牌子,被母亲李慧利落地“啪嗒”一声翻成“休息中”。
喧嚣了一午后的餐馆终于沉静下来,空气里只剩下碗碟摞叠时清脆的磕碰声、水流冲刷池壁的哗响,以及拖把湿漉漉划过水泥地面的、规律而单调的摩擦声。
赵羽安默默帮着母亲擦拭最后几张油腻的桌面,动作带着一种完成任务后的机械感,手腕起落间,水痕在光线下短暂闪烁又消失。
紧绷了一下午的肩颈线条,似乎在这重复的劳作中,悄然松缓了一分,却又被另一种无形的重量压着。
陈明在翻牌子的当口就已经结完今天的工资,身影匆匆融入了门外渐浓的黄昏里。
“安安,收拾好了吗?该走喽,我们回家!”
李慧解下那条沾着油星的围裙,随意搭在椅背上。
她的声音带着一天辛劳后特有的沙哑疲惫,却也透着一股尘埃落定、终于能喘口气的轻松。
她习惯性地拍了拍儿子的背,力道不大,却让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赵羽安微微一晃,像被惊扰的鸟。
“啊,好,我都收拾好了。”
推开玻璃门,傍晚微热的空气裹挟着饭菜余香、巷子深处隐约的烟火气和初夏特有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
夕阳沉甸甸地挂在小巷尽头,给斑驳的砖墙、晾晒的衣物、甚至路边的杂物都镀上了一层暖融的金色。
母子俩刚走出几步,就看见小区门口那个熟悉的、微微佝偻的身影正慢慢挪过来——是赵军硕回来了。
他脸上带着卸不掉的倦意,一手还下意识地扶在腰后,步伐迟缓,每一步都像是从尘土里拔出来。
“爸。”
赵羽安低低叫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哎,安安?”
赵军硕应着,浑浊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儿子,随即定在他头上,眉头习惯性地、深深地蹙起,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你这头发……咋回事?剪这么短?”
李慧立刻接上话茬,嗓门洪亮地打破了这瞬间的凝滞。
“好了好了!安安想剪头是孩子自己的事,他乐意就好。”
她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伸手,带着点亲昵的粗鲁去拨弄赵羽安额前那短得扎手的刘海。
晚风毫无阻碍地掠过他新剪短的鬓角和后颈,带来一阵异样又陌生的清凉,这清凉感却像无数细小的针尖,无声地催促着他。
“……嗯。”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闷在喉咙里,仿佛被那清凉的风噎住。
脑子像失控的轮盘飞速转动,每一个借口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傍晚的空气带着尘埃的味道灌入肺腑,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却不敢直视父母那两双探究的眼睛,只死死落在父亲工作服衣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