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两位镖头接连暴毙,福威镖局便彻底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恐惧所笼罩。昔日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的景象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门户紧闭,以及院内弥漫着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每一天,都仿佛是在煎熬。而每一天,都有人悄无声息地死去。或许是守夜的趟子手,或许是起夜的仆役,甚至可能是某个在廊下匆匆走过的镖师。他们死得毫无征兆,被发现时,往往已是身体冰凉,心脉尽碎,脸上凝固着惊骇的神情,无声地诉说着临死前遭遇的恐怖。
这并非余沧海在刻意示威。恰恰相反,这正是他内心极度忌惮与谨慎的表现。
青城派与福州林家的恩怨,要追溯到上一代。余沧海的师父,那位也曾叱咤一时的青城派掌门,便是败在林远图那鬼神莫测的辟邪剑法之下,而且仅仅是一招,便当场毙命!那一战的阴影,如同梦魇,深深烙印在青城派的传承之中,使得他们数十年来,纵使眼红福威镖局遍布数省的庞大生意,也始终不敢越雷池半步。
如今,林远图早已作古。但林震南呢?他行走江湖多年,凭借林家积累的庞大人脉与财富,凡事皆以金银开道,广结善缘,加之祖父余威犹在,竟是从未有人真正逼他出过手,也无人知晓他究竟从林远图那里继承了几分辟邪剑法的真传。
远有师门血仇如芒在背,近有丧子之痛刻骨铭心,余沧海对林家恨意滔天,却又被那“辟邪剑法”四个字压得心头沉甸甸的。他就像是一个站在传说宝藏门口的盗贼,既贪婪得双眼发红,又恐惧着门后可能存在的、足以瞬间夺走他性命的致命机关。
因此,他选择了最稳妥,也最残酷的方式——不停地试探。用一条条人命,去逼迫,去引诱林震南出手。他要亲眼看看,这林家的当代传人,究竟是真龙,还是草包!
然而,余沧海万万不会想到,他这般处心积虑的试探,落在早已被吓破胆的林震南眼中,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林震南此刻已是惊弓之鸟。每一次府内发现尸体,对他而言都是一次灵魂的震颤。这不仅仅意味着又一个熟悉的面孔离去,更意味着,那个看不见的敌人,那个索命的阎罗,竟然能如此轻易地、随时随地出现在他林家的核心腹地,如入无人之境!而他自己,对此却毫无察觉!
这种无处不在的威胁,比明刀明枪的厮杀更令人崩溃。他根本不知道对手是谁,实力如何,下一次又会出现在哪里。他感觉自己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缠住,越是挣扎,窒息感便越是强烈。
于是,在这座繁华的福州城内,在福威镖局那高墙深院内外,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而危险的平衡。
余沧海,如同隐藏在阴影中的毒蛇,不断吐出信子试探,却因忌惮那传说中的雷霆一击而不敢轻易露出獠牙,全力扑上。
林震南,则如同被困在牢笼中的猎物,被无形的杀机吓得肝胆俱裂,却又因摸不清敌人的底细和位置,而不敢有任何实质性的反击,只能被动地承受着恐惧的凌迟。
两人,就像是被关在同一间漆黑屋子里的对手,互相看不见,听不着,只能凭借直觉和零星的信息去揣测对方的实力和位置,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与猜忌,谁都不敢率先点燃那足以照亮屋子、也可能引爆一切的火焰。
而这令人窒息的僵局,恰恰是岳不群最为乐见的。风暴在压抑中酝酿得越久,爆发时便越是猛烈,而他这只黄雀,攫取利益的机会也就越大。他依旧隐在暗处,如同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等待着平衡被打破的那一瞬间。
---
又是半月匆匆而过,时近霜降,夜风已带凛冽寒意。福威镖局内,持续了月余的恐怖试探与无声煎熬,终于在这一夜被彻底打破!
积蓄了太久杀意与不耐的余沧海,再无耐心玩那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亲自率领一众青城派精锐弟子,如狼似虎般冲破了林家最后的心防,直闯内宅。想象中的激烈抵抗并未出现,林震南那手稀疏平常的辟邪剑法,在余沧海这等高手面前简直如同儿戏,不过三五招便被制住穴道,与夫人、儿子一同被掳。
曾经显赫一时的福威镖局,此刻已成人间炼狱。火光摇曳下,尸横遍地,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除了被刻意留下的林家三口,上至镖师,下至仆役,竟是无一活口!
余沧海志得意满地端坐在原本属于林震南的太师椅上,矮小的身躯因兴奋而微微前倾,他笑呵呵地看着被强行按着跪在堂下的林震南,语气中充满了戏谑与嘲弄:
“林总镖头,啧啧啧……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啊!”他拖长了音调,“想不到啊想不到,当年打遍天下难逢敌手的辟邪剑法,传到你林震南手中,竟是连一成的威力都发挥不出来!软绵绵,慢吞吞,简直污了这剑法的名头!不知道林远图老爷子在九泉之下得知他这宝贝孙子如此不济,会不会气得棺材板都翘起来?哈哈哈——!”
他放声大笑,堂内侍立的青城派弟子们也立刻跟着发出一片谄媚而嚣张的哄笑声,刺耳的声音在血腥弥漫的厅堂内回荡。
林震南虽被制住,浑身狼狈,脸上却并无多少惧色,反而昂起头,怒视着余沧海,厉声道:“呸!余沧海!林某学艺不精,被你所擒,是我修为不到家,怨不得旁人!但若是我祖父远图公尚在,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在我林家撒野?只怕你连他老人家一剑都接不下!到那时,却不知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这番话,如同钢针,狠狠扎进了余沧海内心最深处、对辟邪剑法那源自师门传承的恐惧!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师父当年被林远图一招毙命的惨状,那畅快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猛地阴沉下来,如同结了一层寒霜。
“闭嘴!”余沧海恼羞成怒,猛地抽出腰间长剑,冰凉的剑尖直接抵在林震南的咽喉,杀气四溢,“少拿死人来吓唬我!林震南,识时务者为俊杰!把《辟邪剑谱》交出来!我余沧海可以对天发誓,只要你交出剑谱,我保你们林家三口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平安终老!否则……” 剑尖微微用力,已刺破皮肤,渗出一丝血痕。
林震南感受到喉间的刺痛与死亡的威胁,却反而嗤笑一声,脸上满是鄙夷:“余观主,这种三岁孩童都不信的鬼话,还是省省吧!我林家今日遭此大难,只怪我林震南无能!想要剑谱?做梦!”
“爹!跟这恶贼废话什么!”一旁被按住的林平之早已目眦欲裂,他奋力挣扎着,嘶声吼道:“余沧海!你儿子是我杀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报仇,冲我来!凭什么杀我林家满门!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
少年的怒吼在血腥的大堂中显得格外悲怆,却只换来余沧海更加阴鸷冰冷的目光。他剑尖依旧指着林震南,但杀意,已然笼罩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余沧海听到林平之那充满恨意的叫嚣,非但没有动怒,那双细小的眼睛里反而闪过一丝残忍的亮光,仿佛被点醒了一般。他猛地一拍大腿,阴恻恻地笑道:“对啊!林少镖头不说,老夫差点忘了正事!是你,杀了我那人中龙凤的爱子!既如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就纳命来吧!”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已至林平之面前,枯瘦的手掌抬起,掌心隐隐泛着青黑之色,带着一股阴寒刺骨的掌风,赫然便是那歹毒无比的摧心掌,直直朝着林平之的天灵盖拍去!这一掌若是拍实了,林平之必定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不要!”
“住手!”
林震南与王夫人见状,魂飞魄散,异口同声地嘶喊出来。王夫人泪如雨下,林震南更是急声道:“余观主!手下留情!是犬子杀了令郎不错,是我林家管教无方!一命偿一命,天公地道!我林震南夫妇愿以两条贱命,抵偿令郎一命!只求你高抬贵手,放过平之!”
看着这对夫妇为了儿子甘愿赴死的模样,余沧海那即将拍下的手掌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他收回手掌,摩挲着下巴,脸上露出一个极其阴森扭曲的笑容,目光在林家三口身上来回扫视,仿佛在欣赏即将到手的玩具。
“啧啧,真是舐犊情深,令人感动啊……”他拖长了语调,语气充满了戏谑,“你们这样争先恐后地求死,反倒让余某很为难了。这样吧……”
他话音一转,指向林平之,对身旁弟子吩咐道:“你们几个,去,把咱们的林少镖头,‘好好’伺候一下。手脚剁了,眼睛挖了,舌头割了,做成个‘人彘’,用上好的药吊着命,带回青城山,就放在山门处,让往来的江湖朋友都看看,得罪我青城派的下场!”
“是!”几名青城弟子面露狞笑,应声便要上前。
“至于林夫人嘛……”余沧海的目光又转向虽已年近四旬,却依旧风韵犹存、此刻吓得花容失色的王夫人,舔了舔嘴唇,“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保养得着实不错,我这帮不成器的弟子,平日里就最喜欢这个年纪的妇人了,懂得伺候人。便赏给他们玩几天,等他们玩腻了,再完好无损地还给林总镖头,如何?哈哈哈!”
这番毫无人性、极尽羞辱的言语,如同最恶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林震南的心上!他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眼前阵阵发黑,气血翻腾,几乎要晕厥过去!他一生讲究和气生财,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但形势比人强,看着妻儿即将遭受的非人折磨,他所有的气节与尊严在瞬间崩塌。
“不!不要!余观主!余观主!求求你!饶了他们!饶了林家吧!”林震南涕泪横流,挣扎着以头抢地,声音凄厉绝望,“我林家所有的产业、镖局、金银,统统都献给青城派!只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妻儿!求求你了!”
余沧海要的,显然不是这些。他立刻抬手,制止了那些蠢蠢欲动的弟子,长剑再次指向林震南,语气变得冰冷而直接:“林总镖头,那些黄白之物,我青城派还不放在眼里!我只要一样东西——《辟邪剑谱》!”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审判,再次落下。整个血腥的大堂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厅外房屋木材被火焰焚烧发出的“噼啪”声,如同为这场惨剧奏响的哀乐。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林震南身上。他跪在地上,身体因巨大的屈辱、恐惧和挣扎而剧烈颤抖着。良久,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脸上已是一片灰败的死气。他看着余沧海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身边瑟瑟发抖、满面泪痕的妻儿,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林平之闻言,猛地抬头,还想说什么:“爹!不能……”
“闭嘴!”旁边的青城弟子立刻一阵拳打脚踢,将他后面的话打了回去。
林震南心疼地看着儿子,转而对着余沧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余观主,我答应你!只要你能信守承诺,放过我林家,我……我一定奉上剑谱!只是……”他顿了顿,艰难地道,“这剑谱……如今只在我脑中,并无图谱。你想要,也只能是我一招一式演示给你看。你……你不解开我的穴道,我如何演示?”
他眼中带着最后的祈求与试探。
余沧海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假。最终,对辟邪剑谱的贪婪压倒了一切。他哈哈一笑,显得颇为“大度”:“好!林总镖头果然是识时务的俊杰!”他随即挥手,“都住手!”
制止了殴打林平之的弟子后,他走上前,出手如风,解开了林震南身上被封锁的几处大穴。
穴道一解,一股微弱却真实的内力瞬间流遍四肢百骸。林震南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深知这是林家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就在余沧海那带着施舍意味的“大度”笑容还未完全敛去之际,林震南动了!他并未如对方所料那般演练剑法,而是双脚猛地一震地面,内力勃发,将铺地的青砖震得碎裂,尘土与碎屑顿时扬起一片,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嗯?!”余沧海脸色骤变,心知有诈。
而就在这尘土扬起的刹那,林震南左手闪电般探入怀中,掏出一个金属圆筒,毫不犹豫地拉动了机括!
“咻——嘭!”
一道尖锐的呼啸声撕裂空气,随即一团鲜明的、带着独特华山云纹标记的焰火,猛地冲破屋顶,在福州城的夜空中轰然炸开!那璀璨的光芒,即便在火光冲天的福威镖局上空,也显得格外醒目!
正是四月前,岳不群深夜来访所赠的那枚救命烟花!林震南不知岳不群是何用意,更不知他此刻是否就在左近,但在这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刻,这已是溺水之人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岳不群?!”余沧海看到那华山特有的信号,心中猛地一沉,又惊又怒。他万万没想到,林家竟然还和华山派有牵扯!
然而,林震南的动作并未停止!打出烟花的瞬间,他已凭借记忆和尘土掩护,身形如电,左右手齐出,精准地抓住了惊魂未定的夫人和儿子!他对此地的一砖一瓦、一柱一梁都了如指掌,此刻更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拖着两人猛地撞向大厅一侧那看似严丝合缝的博古架!
“咔嚓!”机括声响,博古架连同后面的一片墙壁竟向内翻转,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这正是林家为防不测,秘密修建的逃生地道!
“想跑?!给老夫留下!”余沧海终究是江湖一流高手,虽被烟花所惊,尘土所扰,但气机早已锁定林震南!见其欲借密道遁走,岂能容他?他怒喝一声,身形如鬼魅般穿过尘埃,枯瘦的手掌再次泛起青黑之色,凝聚了十成功力的摧心掌,带着一股腥风,直取林震南后心!这一掌快如闪电,狠辣绝伦,林震南拖着两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根本避无可避!
眼看那索命的掌风即将印上林震南背心,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震南!”
一直被他护在身侧的王夫人,眼中闪过一抹无比的坚毅与决绝!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挣脱了林震南的手,娇躯一拧,竟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后背,迎向了余沧海那足以开碑裂石的摧心掌!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
王夫人如遭重锤猛击,整个人向前猛地扑出,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脸色瞬间变得金纸一般!
“夫人!!!”林震南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呼,目眦欲裂!
但王夫人这舍身一挡,终究是创造了那稍纵即逝的生机!掌力被阻了一瞬,林震南强忍滔天悲痛,一把抓住重伤濒死的爱妻和完全吓呆了的儿子,用尽全身力气,三人一同滚入了那漆黑的地道入口!
“砰!”
地道机关在身后迅速闭合,将余沧海那暴怒的吼声与青城派弟子的惊呼隔绝在外。
黑暗,瞬间吞噬了三人,也吞噬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林震南怀中妻子那微弱的、带着血沫的喘息声,以及林平之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