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他们确实只是简单地掀开草席,对照尸首特征记录。可渐渐地,那两名杂役开始有意无意地挪动尸体位置,甚至趁着守卫不注意时,将几具尸首拖到暗处,迅速替换!
岳不群瞳孔微缩——他们竟从随行的麻袋中,倒出真正的倭寇尸体!
那些尸首皮肤黝黑,发髻散乱,身上带着东瀛特有的刺青,甚至还有几把货真价实的倭刀被塞回他们手中。而原本那些穿着倭寇服饰、实则脚底沾着红土的大明士兵尸体,则被悄悄装进麻袋,运上马车。
呵......岳不群心中冷笑,果然如此。
他们想彻底掩盖假倭寇的真相,让所有人都以为,太湖一战死的全是真倭寇,而非官兵假扮!
远处,岳不群负手而立,嘴角微扬。
——鱼儿,上钩了。
三日后,杭州驿馆。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驿馆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与甲胄碰撞的铿锵声。紧接着,大门被粗暴踹开,数十名身着靛蓝官服、腰佩雁翎刀的差役鱼贯而入,瞬间将整个驿馆围得水泄不通。
奉按察使司缉查署之命,缉拿虚报战功、欺瞒朝廷的江湖匪类!为首一名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大步踏入,手中高举一份盖着朱红大印的公文。他身着藏青官袍,胸前补子上绣着獬豸纹,腰间悬着一块按察司缉查的铜牌,显然是个正五品的缉查署提刑官。
放你娘的屁!石大勇第一个拍案而起,玄铁重盾地砸在地上,老子们在太湖拼死拼活砍了几百个倭寇,现在倒成虚报战功了?!
就是!贺老六捂着尚未痊愈的肋下伤口,阴恻恻地笑道,这位大人要不要看看老子的伤?倭寇的刀可做不得假!
一众江湖好手纷纷怒骂,有人甚至已经按上了刀柄。驿馆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眼看就要爆发冲突——
肃静。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众人抬头,只见岳不群一袭紫袍,缓步走下楼梯。他面色依旧苍白,肩头伤处隐隐透出血色,可那双眼睛却锐利如剑,一扫之下,竟让躁动的江湖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这位大人。岳不群拱手一礼,声音不卑不亢,不知按察使司缉查署,专司何等职掌?又因何认定我等虚报战功?
那提刑官冷笑一声:本官姓赵,单名一个严字。缉查署专查官员舞弊、军功造假之事。他抖开手中公文,经查,尔等所谓太湖大捷中,半数倭寇尸首实为沿海渔民假扮!尔等杀良冒功,罪无可赦!
证据呢?岳不群平静反问。
赵严冷笑一声,将手中公文地一声抖开,纸张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岳掌门,本官今日就要揭穿你这伪君子的真面目!他声音陡然提高,经按察使司缉查署连日查证,尔等所谓斩倭五百余的战功,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说着,他从随从手中接过一本厚厚的册子,重重摔在桌上。
第一,尔等上报斩获倭寇首级五十三具,可经仵作验看,其中竟有二十八具是沿海渔民假扮!赵严翻开册子,指着上面的记录,这些尸体虽着倭服,但脚底有常年赤脚劳作的厚茧,指甲缝里残留的是鱼腥而非血腥——分明就是被你们杀害充数的无辜百姓!
驿馆内顿时一片哗然。石大勇气得额头青筋暴起,重盾在地上砸出裂痕:放屁!老子亲手砍的都是拿刀的倭寇!
赵严不为所动,继续厉声道:第二,尔等声称斩杀倭寇首领森田鬼次郎。他示意手下抬上一个木匣,可这所谓的——掀开盖子,里面赫然是一颗腐烂发胀的头颅,经辨认,此乃宁波府失踪的渔把头张三!
贺老六猛地站起身:这根本不是我们上交的首级!你们调包了!
证据呢?赵严阴冷地反问,又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第三,最可笑的是,尔等上报的倭寇死亡时间。他抖着文书,太湖之战发生在三日前,可这些尸体...哈!他突然大笑,最晚的一具,死亡时间不超过十二个时辰!
他猛地合上册子,眼中寒光迸射:岳不群,你还有何话说?杀良冒功已是死罪,如今还敢勾结官府调换尸首,企图瞒天过海!
岳不群静静听完,突然轻笑一声:赵大人这番说辞,倒是编得严丝合缝。
“既如此......””岳不群突然转身,将紫霞剑连鞘摘下,双手平举递向赵严:岳某愿随赵大人走一趟。他声音不疾不徐,但请大人记住——
剑鞘突然地裂开一道细纹,一股凌厉剑气透鞘而出,将赵严的官帽缨穗齐根削断!
这江湖人的剑,不是那么好拿的。
全场死寂。赵严脸色煞白,官帽上的断缨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石大勇虎目含泪:岳掌门!我们...
若诸位还认我这个队长。岳不群背对众人,声音忽然柔和下来,就请信我一次。他微微侧首,露出半张被晨光镀上金边的侧脸,三日内,我必让诸位堂堂正正走出大牢。
贺老六突然单膝跪地:岳掌门义薄云天!我等若再争执,反倒显得心虚!
呛啷啷——一连串兵器坠地的声响。十余名江湖好手纷纷弃械,却个个挺直腰板,目光如电地瞪着差役们。
赵严喉结滚动,强作镇定道:算...算你们识相!来人,上镣铐!
铁链刚刚锁上岳不群的手腕,赵严便挥手示意差役:把其他人也铐上!
且慢。岳不群突然上前一步,镣铐哗啦作响,赵大人,战功文书是岳某一人所报,若有差错,自当由岳某承担。他目光扫过石大勇等人,这些兄弟不过是听令行事,何必牵连?
赵严眯起眼睛,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铜牌。他想起临行前冯大人的叮嘱——务必带回岳不群,其他人...不必节外生枝。
哼,倒是讲义气。赵严冷笑一声,罢了!带走!
两名差役正要上前押解,岳不群却突然转身,对石大勇低声道:石兄,还记得太湖夜战时,那艘逃走的快艇吗?
石大勇一怔,随即会意:掌门是说...
杭州城南,清波门外有座废弃的盐仓。岳不群声音压得极低,这几日若见有马车深夜运货...特别是运的,务必看个仔细。
他话音未落,赵严已不耐烦地扯动铁链:磨蹭什么!走!
岳不群被推搡着走向囚车,紫袍在晨风中翻飞。经过贺老六身边时,他突然咳嗽一声,袖中滑落一个小纸团,正落在贺老六脚边。
囚车吱呀呀地驶离驿馆,石大勇死死攥着拳头,直到车轮声彻底消失,才弯腰捡起那个纸团。展开一看,上面只有潦草几个字:
【盐仓地窖,倭尸为证】
当夜,月黑风高。
清波门外的废弃盐仓静得出奇。石大勇带着三名轻功最好的兄弟潜伏在墙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
两辆罩着黑布的马车悄然而至。车上跳下七八个黑衣人,警惕地环顾四周后,才打开盐仓的铁锁。
动作快点!为首的黑衣人低喝,天亮前必须把这些都处理掉!
借着微弱的灯笼光,石大勇看到他们从马车上抬下一具具用草席包裹的尸体。当夜风吹起一角草席时,他分明看到——那正是穿着大明军服的尸体!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盐仓地窖里已经堆了数十具类似的尸体,全都穿着倭寇服饰。
————
杭州按察使司正堂,三声惊堂木响彻厅堂。
带人犯岳不群!
镣铐叮当声中,岳不群被押上公堂。他目光扫过堂上三位官员:正中端坐的是按察佥事周汝成,面白无须,正慢条斯理地捋着案卷;左侧坐着杭州诛寇台主事冯子敬,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右侧则是个面容清癯的中年官员,腰间悬着半旧的青玉牌——按察司经历张文焕。
岳不群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上三位官员,心中忽地一阵恍惚。眼前这场景,竟与半年前令狐冲被诬陷时的情形何其相似——那时也是这般三堂会审,也是这般道貌岸然的官员,甚至连那假惺惺的为你着想的说辞都如出一辙。
那时令狐冲也是这样跪在公堂上,被指控奸污民女。他记得徒弟倔强的眼神,记得自己暗中奔走收集证据的艰辛。
真是天道轮回...岳不群在心中苦笑。当年他坐在堂上为徒弟主持公道,如今却成了阶下囚。冯子敬假惺惺的笑容,周汝成倨傲的神态,活脱脱就是贪污受贿之人。
唯一不同的是,当年令狐冲有他这个师父全力相护,而今日...
岳不群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镣铐上的锁链。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心境,或许就是当年令狐冲的心境——明知清白却百口莫辩,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那微乎其微的公道。
冲儿若知为师今日处境...这个念头刚起,岳不群便暗自摇头。
堂上周汝成的惊堂木重重拍下,将岳不群的思绪拉回现实。他抬起头,眼中的唏嘘已化作一片清明。
公堂上,冯子敬率先开口,岳掌门啊。声音带着假惺惺的关切。
冯子敬轻叹一声,从案后缓步走下,官袍在地上拖出窸窣的声响。他停在岳不群三步之外,俯身作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
岳掌门,你我相识一场,实在不忍见你误入歧途。这战功数据为何会差这么多?可是手下人记错了数目?他压低声音,若是现在修正,本官还能在周大人面前替你转圜...
岳不群抬眼直视冯子敬,声音不卑不亢:冯大人明鉴,当日太湖之战,共斩获倭寇五十三具。其中真倭寇二十五具,余下二十八具虽着倭服,实为假冒。他故意顿了顿,尤其那些脚底沾着红土、手腕有军中信香烙痕的,想必冯大人最是清楚。
冯子敬眼角一跳,随即强笑道:岳掌门说笑了。本官的意思是,会不会是你们在混乱中误杀了些渔民...
绝无可能。岳不群斩钉截铁,每具尸首都有记功官验明正身,特征记录在册。若大人不信,可调阅当时的《战况实录》。
冯子敬的笑容僵在脸上,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搓动着。他没想到岳不群竟然这么嘴硬,一时语塞。堂上周汝成见状,急忙拍下惊堂木打断对话。
周汝成轻咳一声,翻开案卷,岳不群,经查你部所献倭寇首级中,二十八具系沿海渔民,可有话说?
岳不群尚未开口,张文焕突然插话:大人,岳不群所述和记录的战功既然有出入,直接出示人证物证即可...
张经历!周汝成冷声打断,本案由本官主审。
冯子敬笑着打圆场:岳掌门,其实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他推过一份文书,只要你画押认罪,承认是受江湖同道怂恿才虚报战功,本官保你华山派不受牵连。
岳不群看向那份认罪书,忽然轻笑:冯大人这般为我着想,岳某受宠若惊。只是...他抬起镣铐,既说我们杀良冒功,那些的家属何在?
堂上一静。冯子敬眼角抽了抽:这个...自然还在查访。
岳不群转向周汝成,周大人,按《大明律》,杀良案需苦主对质。不知这些...
放肆!周汝成拍案而起,你是在教本官审案?
张文焕突然起身:大人!下官以为此案确有蹊跷。那些尸体脚底红土与杭州驻军演武场土质相同,且...
张经历!冯子敬沉下脸,你今日话太多了。
周汝成阴冷地瞥了张文焕一眼:张大人若身体不适,可先回衙休息。
张文焕攥紧拳头,最终颓然坐回。岳不群注意到他官袍下摆已经磨得发白,案几上摆着半碗冷透的粗茶。
岳不群。周汝成重新端起官威,本官最后问一次,你认不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