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掌门院落通往思过崖的路,对于岳不群和宁中则这等轻功高手而言,不过是一炷香不到的路程,施展身法,片刻可至。
然而,岳不群却并未着急。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宁中则,温声道:“师妹,我们走着上去吧。许久未曾与你一同在这山间走走了。”
宁中则微微一怔,随即会意,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轻轻“嗯”了一声,与岳不群并肩,沿着那条熟悉而又陡峭的山路,缓缓向上行去。
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山风拂过,带来松涛阵阵与草木清香。远离了山下的喧嚣与方才议事堂的凝重,此间片刻的宁静,显得尤为珍贵。
岳不群握住了宁中则的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暖与些许薄茧。这一年半的分离,虽有书信往来,但终究不及此刻并肩而行,更能慰藉思念。
“师妹,这些年,辛苦你了。”岳不群轻声说道,目光落在妻子依旧美丽却难掩些许疲惫的侧脸上。他知道,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她要操持整个华山派上下事务,教导弟子,养育儿女,还要应对封山带来的各种压力与潜在风险,其中艰辛,不言而喻。
宁中则摇了摇头,将头轻轻靠在岳不群肩上片刻,随即又站直身子,笑道:“师兄说的哪里话,守护华山,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倒是你在京城,面对那些朝廷大员、江湖风波,才是真正的如履薄冰。”
两人相视一笑,诸多言语,尽在不言中。
走了一小段,岳不群似不经意地提起:“方才说起冲儿和任姑娘之事……我记得,从前灵珊那丫头,总是喜欢跟在冲儿后面‘大师兄’、‘大师兄’地叫着,两人青梅竹马,感情甚好。怎么此番回来,听你所言,似乎并非如此了?”
提及女儿的情感之事,宁中则脸上也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此事,我也有些琢磨不透。”
她回忆道:“师兄你进京之后,华山封山,内外事务虽多,但弟子们反而更能潜心修炼。我见灵珊与冲儿年纪相仿,自幼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便也存了撮合之心,时常安排他们一同练剑、处理一些事务。”
岳不群默默听着,心中却想起了“前世”。在那个走向衰亡的华山轨迹里,女儿灵珊最终嫁给了林家后人林平之,却落得个凄惨下场,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楚之一。重生归来,他早早断绝了林平之与华山产生纠葛的可能,本以为灵珊的情感归宿,或许会自然而然地落在与她青梅竹马、品性纯良的令狐冲身上,这未尝不是一桩良缘。因此,他此前虽未明言,心中对此是乐见其成的。
只听宁中则继续说道:“可是,灵珊那丫头,自上次下山历练归来之后,变化着实不小。不仅仅是剑法修为精进神速,更难得的是心性上的成长。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总是无忧无虑地粘着冲儿,凡事依赖这个大师兄。反而变得……独立、沉稳、坚毅了许多,处理事情也越发有章法,有时候那皱眉思索、谋定后动的模样,倒真有几分你的影子了。”
岳不群闻言,心中微微一动。灵珊的转变,或许也与他重生后对整个华山氛围、教导方式的改变有关。他更注重培养弟子的独立思考与担当,而非一味遵循旧例。看来,这种影响在女儿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每次我或明或暗地提起她与冲儿之事,”宁中则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灵珊总是皱着眉,要么岔开话题,要么就沉默不语。后来我观察,她甚至开始在有意无意地回避与冲儿单独相处。起初我以为是小女儿家的羞涩,或是灵珊眼界高了,看不上冲儿?但细看又不像,她对冲儿依然尊重,只是少了那份亲近。”
“我想着,或许灵珊是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冲儿,毕竟两人一起长大,情分不同。”宁中则顿了顿,说道,“事情的转折,大概是在半年前。一次两人在练剑试招时,冲儿不知怎的,一时失手,剑气激荡,竟将灵珊随身佩戴的那柄‘秋水剑’给震断了。”
“秋水剑?”岳不群眉头微挑。那是灵珊拜入师门时,他与宁中则一同赠予她的礼物,虽非什么绝世神兵,却意义非凡,灵珊一直十分爱惜。
“正是。”宁中则点头,“那柄剑对灵珊意义重大,是她正式踏入武道的见证。剑断之后,灵珊当时虽未说什么,但脸色很不好看。冲儿也是懊悔不已,连连赔罪。自那以后,灵珊便彻底疏远了冲儿,两人之间那点本就不甚明朗的情愫,也就此了断了。冲儿大概也是觉得愧对师妹,加上灵珊的冷淡,便也收了心思,更加埋头练剑,后来便提出要去思过崖闭关。”
岳不群听完,默然片刻。一件小事,或许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灵珊的独立与骄傲,让她无法接受自己珍视之物被如此“不经意”地毁掉,即使对方是无心之失。而令狐冲的随性不羁,在注重责任与细节的灵珊眼中,或许也成了不够稳重可靠的标志。两人的性格,终究是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那任盈盈……”岳不群将话题引回。
宁中则接口道:“任大小姐潜入华山,大概是在冲儿上思过崖闭关后不久。她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冲儿,想来并非偶然。后来我私下盘问过冲儿,他才支支吾吾地承认,当年他奉你之命,南下杭州进入梅庄那次,途中遭遇嵩山派多次拦截追杀,形势危急之时,曾与任大小姐并肩作战,辗转一个多月,才最终脱险。他们在那段生死与共的逃亡日子里,建立了极深的信任与……感情。”
原来如此。岳不群心中了然。命运的轨迹在某些方面似乎有着强大的惯性。尽管他改变了华山的命运,改变了女儿灵珊的情感选择,但令狐冲与任盈盈的这段“缘分”,却依然在错综复杂的因缘际会下,再次连接在了一起。令狐冲那跳脱不羁、重情重义的性子,与任盈盈的聪慧果敢、敢爱敢恨,或许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是前世被正邪对立的大势所阻,今生……又会如何?
他不由在心中微微叹息,却也有一丝释然。冲儿能找到自己的情感归宿,总归是好事。至于正邪之辩……事在人为。
交谈间,两人已不知不觉走到了思过崖下。那熟悉的、光秃秃的崖壁映入眼帘,洞口处,两名值守的弟子见到掌门和师娘联袂而来,连忙躬身行礼。
“任姑娘可在里面?”岳不群问道。
“回掌门,任姑娘一直在洞内静修,未曾离开。”弟子恭敬回答。
岳不群点了点头,与宁中则对视一眼,携手步入了那略显阴凉的山洞之中。
思过崖内一切如旧,石床、石桌,简单得近乎简陋。只是在洞内深处,原本令狐冲闭关的石室前,多了一道窈窕的绿色身影。
听到脚步声,那道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岳不群的目光,与一双清澈明亮、带着三分审视、三分好奇,又似乎隐含着一丝紧张与倔强的眸子,对了个正着。
正是任我行之女,日月神教前圣姑——任盈盈。
山洞之内,光线略显昏暗,却更衬得那抹翠绿身影鲜明夺目。
岳不群目光平静地打量着这位闻名已久的魔教圣姑。任盈盈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比灵珊略长几岁,身姿窈窕挺拔,立在那里,自有一股清冷孤高之气,不似寻常江湖女子,倒有几分大家闺秀的端庄,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英气与偶尔流转的慧黠,揭示着她绝非养在深闺的娇弱女子。
她的容貌自是极美的,肌肤白皙,五官精致如画,尤其是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清澈见底,此刻正毫不避讳地迎接着岳不群的审视,带着几分好奇,几分警惕,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倔强。观其气息,沉稳内敛,隐而不发,但以岳不群如今九品中的眼力,自然一眼便看穿其修为深浅——六品中的境界。这放在年轻一辈中,已是相当不俗的成就,比起自己那同样天资聪颖的女儿岳灵珊,还要高上一个小境界。
看来任我行对这个女儿,不仅倾注了父爱,在武学栽培上也是不遗余力。而且此女能在嵩山派的多次追杀下与令狐冲周旋数月并最终脱险,其机智与实战能力,恐怕更在境界之上。
“任姑娘。”岳不群收回目光,率先开口,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远来是客,却委屈姑娘在这荒僻山洞住了数月,是岳某招待不周了。”
任盈盈敛衽一礼,姿态优雅,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岳掌门言重了。是盈盈不请自来,冒昧潜入贵派禁地,给贵派添了麻烦,承蒙宁女侠与华山诸位宽容,未加责难,盈盈感激不尽。”她说话条理清晰,礼节周到,将姿态放得很低,显然深谙谈判之道。
宁中则站在岳不群身侧,看着这位曾让她头疼不已的“妖女”,此刻见她言行得体,落落大方,心中的戒备也不由得消散了几分,反而生出几分欣赏。
岳不群微微颔首,单刀直入:“任姑娘费尽周折,潜入我华山,想必不仅仅是为了探望故友吧?令尊托姑娘带话,不妨直言。”
任盈盈见岳不群如此直接,也不再绕圈子,神情一肃,正色道:“岳掌门快人快语,那盈盈便直说了。小女子此番前来,确是奉家父之命。”
她顿了顿,清澈的目光直视岳不群,一字一句地道:“家父想请岳掌门,联手共上黑木崖,诛杀东方不败,拨乱反正,重整神教!”
此言虽在岳不群意料之中,但从任盈盈口中如此明确地说出,仍让山洞内的气氛为之一凝。宁中则眼神微动,看向岳不群。
岳不群神色不变,只是淡淡问道:“哦?任教主倒是看得起岳某。只是,岳某身为华山掌门,与贵教素无往来,更是正邪有别。为何要冒着偌大风险,助令尊去对付那东方不败?对我华山,又有何好处?”
任盈盈显然早有准备,闻言从容答道:“岳掌门,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东方不败倒行逆施,修炼邪功,残害武林同道,早已是天怒人怨,不仅是我神教之敌,亦是整个武林之害。岳掌门胸怀大志,志在光大华山,领袖武林,东方不败此等魔头,迟早是岳掌门必须面对的大敌。与其等他根基愈发深厚,不如趁其与家父相争、神教内乱之时,联手除之,永绝后患!此乃其一。”
她观察着岳不群的脸色,继续抛出筹码:“至于好处……家父承诺,事成之后,愿将《葵花宝典》原本,双手奉上,赠予岳掌门!”
《葵花宝典》!
这个名字,如今在江湖上已是“邪功”、“妖法”的代名词,更是与东方不败的恐怖深深绑定。任盈盈此刻提出以此为酬,不可谓不惊人。更何况,岳不群此次回华山召集人手,就是为了夺回《葵花宝典》。
见岳不群目光微凝,任盈盈紧接着解释道:“这《葵花宝典》,追根溯源,本与华山有莫大渊源。百余年前,正是贵派的岳肃、蔡子峰两位前辈,前往莆田少林寺做客,有幸得以翻阅当时尚未失传的《葵花宝典》残本。两位前辈天资超绝,各自记下半部,带回华山,意图融合贯通,光大华山武学。此宝典,最初可说是华山之物!”
她声音清脆,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力量:“五十余年前,日月神教得知宝典在华山,曾大举进攻,将此宝典夺走。说到底,神教此举乃是强取豪夺。如今,家父愿以此宝典相赠,某种意义上,也是将此物‘物归原主’,了结这段因果。”
这个说法,倒是岳不群未曾细想过的角度。若按此论,华山派倒真算得上是《葵花宝典》最初的拥有者之一。任我行以此作为酬劳,既显分量,又暗合了“归还”之意,削弱了正邪交易的色彩,可谓用心良苦。
任盈盈见岳不群沉默,以为他尚在权衡,便再次加码,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蛊惑与承诺:“岳掌门,家父说了,只要您愿意出手相助,除了《葵花宝典》之外,其他条件,只要家父力所能及,无不应允!哪怕是……”她略微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助岳掌门登顶五岳剑派盟主之位,一统五岳,成就武林前所未有的霸业,亦无不可!”
五岳盟主!一统五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