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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阪湾的晨雾还没散尽,松木板铺就的工坊外已排起长队。佐藤健攥着手里的木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是块梨木牌,正面刻着“绸”字,背面是他歪歪扭扭的签名。队伍里的人大多和他一样,是附近村子的农夫,裤脚还沾着田泥,却都伸长脖子往工坊里瞅,像一群等着开眼的孩子。

“佐藤哥,你说这‘丝绸’,真能比咱们的麻布滑溜?”身后的少年平吉踮着脚,草鞋后跟磨得快见底了。他昨天刚满十五,是家里第一个被选进工坊的,怀里还揣着母亲连夜烙的麦饼,油纸包上印着新学的“吉”字。

佐藤健没回头,眼睛死死盯着工坊门楣上的匾额。那是块黑檀木,“大明织造坊”五个金字是上周由明国来的李大人题写的,笔锋遒劲,阳光下晃得人不敢直视。“别说话,”他压低声音,“李大人说,进了工坊,就得守规矩。”

说话间,两扇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青布长衫的中年人走出来,袖口绣着朵小小的兰花——这是明国工匠的记号。他叫周显,据说在苏州织造局待了三十年,手上过的丝绸能从大阪湾铺到明国的应天府。

“都排好队,”周显的日语带着江南口音,软乎乎的却透着威严,“木牌收好,丢了可进不来。记住了,进了门,眼睛多看,手多练,嘴少问。”他逐个检查木牌,手指在“绸”字上轻轻敲了敲,“这字认不全的,晚上去扫盲班补,三个月内认不齐三十个字的,卷铺盖回家。”

佐藤健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的“绸”字还是王二柱手把手教的,写了整整五十张纸才像个样子。平吉在他身后吐了吐舌头,偷偷把揣麦饼的手往背后藏——他的木牌是哥哥替他写的,自己还认不全上面的字。

工坊里比想象中宽敞,二十架织机整整齐齐排着,像两列待发的兵卒。织机是新的,红木架子油光锃亮,机杼上缠着五彩的丝线,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几个明国工匠正围着织机忙活,手指在经线纬线间穿梭,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

“佐藤健,”周显指着最靠里的一架织机,“你跟张师傅学。”

张师傅是个矮胖的老头,脸上总是红扑扑的,像揣了个暖炉。他没说话,只是示意佐藤健坐下,自己则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织机前演示。踏板一踩,机杼“咔嗒”一响,他的手像两只穿花的蝴蝶,拈起丝线往经线上一搭,再一压,一朵半开的牡丹就显了出来。

佐藤健看得眼睛都直了。他们村里的织机是祖辈传下来的,木头都发黑了,织出来的麻布粗得能磨破手,哪见过这样的光景?张师傅织完一片,把梭子往他手里一塞:“试试。”

梭子是牛角做的,滑溜溜的,佐藤健刚握住就掉在了地上。平吉在旁边“噗嗤”笑出声,立刻被周显瞪了回去。“捡起来,”张师傅的声音瓮声瓮气的,“明国人说‘熟能生巧’,掉一百次,就会了。”

佐藤健捡起梭子,手心全是汗。他学着张师傅的样子踩踏板,机杼倒是动了,可丝线却缠成了一团乱麻。张师傅没骂他,只是用竹片把乱线挑开,慢悠悠地说:“经线要直,像做人的骨头;纬线要柔,像处世的法子。刚柔并济,才能织出好东西。”

这话佐藤健似懂非懂,但他看张师傅挑线时,竹片在乱线里游走,既没扯断一根丝,又没弄乱经纬,倒像是在安抚一群调皮的孩子。他忽然想起王二柱教他耕地时说的:“土要松,却不能散;苗要密,却不能挤。”原来不管是种地还是织布,道理都是相通的。

中午歇晌时,工坊里飘起饭菜香。明国工匠的伙食是白米饭配腌菜,还飘着油花;日本雇工的是麦饼就咸菜,却没人抱怨——能进这工坊,每天管两顿饭,月底还有工钱拿,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佐藤健啃着麦饼,看见周显正蹲在角落里,给一个年轻工匠看手。那工匠的食指被梭子划破了,血珠渗在白纱布上,像朵小小的红梅。“跟你说过多少遍,”周显的声音软了些,“梭子过线时要留三分力,别跟自己的手过不去。”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些膏体抹在伤口上,“这是苏州的‘玉露膏’,明天就好。”

年轻工匠红着脸点头,手里还攥着块没织完的绸子,上面绣着只歪歪扭扭的鸟。佐藤健忽然觉得,这些明国工匠虽然严,心肠倒不坏——就像村里的老木匠,骂起人来凶巴巴的,却总在你学不会时,偷偷把工具磨得更顺手些。

下午学的是染色。染坊在工坊后院,十几个大缸并排立着,里面盛着五颜六色的水,散发着草木的清香。管染坊的是个姓苏的女子,梳着明国女子的发髻,说话细声细气的,却能准确叫出每个人的名字。

“这是苏木染的红,”苏姑娘指着最左边的缸,用竹棍搅了搅,水面泛起胭脂似的涟漪,“那是靛蓝,用板蓝根泡的。你们看这黄色,是栀子果煮的,最适合夏天穿。”她拿起块染好的绸子,在阳光下一抖,像展开了一片晚霞,“明国人说‘三分织,七分染’,颜色不对,织得再细也没用。”

平吉看得入了迷,忍不住伸手想去摸,被苏姑娘用竹棍轻轻打了手背。“染缸的水要‘醒’着,”她笑道,“就像人要睡觉,你一摸,它就‘生气’了,颜色就不准了。”这话逗得大家都笑了,连一直板着脸的周显也咧了咧嘴。

佐藤健学着苏姑娘的样子,把织好的白绸子放进苏木缸里。绸子刚沾到水就吸饱了颜色,像活过来似的。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用茜草染麻布,染出来总是灰扑扑的,洗两次就掉色。“苏姑娘,”他忍不住问,“这颜色能保持多久?”

苏姑娘拿起块去年染的绸子,颜色依旧鲜亮:“只要按法子晒,三年不褪色。明国的娘娘们穿的衣裳,都是这么染的。”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其实啊,染布就像做人,得有‘根’,苏木是根,靛蓝是根,扎扎实实用草木染,颜色才站得住脚。”

这话佐藤健听懂了。就像他们种地,得把根扎在土里,才能经得起风吹雨打。

日子一天天过去,工坊里的笑声渐渐多了起来。佐藤健的织技越来越熟练,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却能织出带细花纹的绸子了。平吉也认全了木牌上的字,还能跟着明国工匠哼几句江南小调。

这天傍晚,周显把所有人叫到一起,指着墙上挂着的几匹绸子说:“这些是你们织的,明天发往明国和朝鲜。”他拿起佐藤健织的那匹,上面的牡丹虽不如张师傅的精致,却也有模有样,“佐藤健,这匹给你记三等功,月底多领一贯钱。”

佐藤健的脸“腾”地红了,手心又开始冒汗。他想起三个月前,自己还觉得明国的丝绸是遥不可及的东西,现在却能亲手织出来,还要被送到千里之外的明国去。

回家的路上,平吉抱着新发的工钱,蹦蹦跳跳地说:“佐藤哥,我娘说要用这钱给我做件绸子衣裳,过年穿!”佐藤健没说话,只是摸了摸怀里的木牌,“绸”字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像块小小的暖玉。

工坊的灯还亮着,周显和张师傅他们还在加班,机杼声“咔嗒咔嗒”地响,混着远处海浪的声音,像一首温柔的夜曲。佐藤健忽然觉得,这声音比村里的捣衣声好听多了——它不像捣衣声那样单调,里面藏着些新的东西,像刚抽芽的苗,像刚染好的绸,带着股子往前长的劲儿。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应天府,朱元璋正看着从大阪送来的第一批丝绸,手指在上面轻轻拂过。“不错,”他对身边的大臣说,“比江南织的多了点野趣。”大臣们纷纷附和,朱元璋却忽然笑了:“告诉周显,让他多教些徒弟,明年朕要在京都也开个工坊。”

月光洒在大阪湾的海面上,像铺了层碎银。佐藤健站在村口,望着工坊的方向,那里的灯还亮着,像一颗落在异乡的星。他知道,从明天起,他不再只是个农夫了——他是个能织出云彩般丝绸的工匠,是把明国的手艺和日本的土地连在一起的人。

织机的“咔嗒”声还在继续,在这声音里,新的日子正像绸缎一样,被细细密密地织了出来,又软又韧,闪着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