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初春总带着料峭寒意,京营的演武场上还残留着未化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极了朱允熥此刻心中的盘算。他站在点将台的阴影里,看着常茂将一叠厚厚的账簿摔在几个千户面前,声音冷得像冰:“看看你们自己造的册子!上个月的军饷少了三成,粮草里掺了沙土,弟兄们吃着掺沙的米,拿着扣半的饷,这仗还怎么打?”
几个千户脸色发白,其中一个姓张的千户嗫嚅道:“常将军,这是户部按新章程发的……说是要‘节流’,先从咱们武勋的军饷里扣……”
“节流?”常茂一脚踹翻旁边的兵器架,长枪短刀滚落一地,“朱允炆在长沙给那些乡绅减税,却把咱们弟兄的卖命钱拿去填他的文治窟窿!我告诉你们,明日一早,带着弟兄们去户部问问,这军饷到底还发不发!”
朱允熥缓缓走出阴影,目光扫过在场的百余名军官:“常将军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弟兄们戍守京师,抛家舍业,凭什么要受这克扣?户部要是给不出说法,本王……陪你们一起去问。”
他这话像是火星掉进了干柴堆,演武场上顿时炸开了锅。一个脸上带疤的百户吼道:“二殿下说得对!咱们不能就这么认了!我弟弟上个月在漠北断了腿,朝廷发的抚恤金还不够请个郎中,再这么下去,谁还肯为朝廷卖命?”
“对!去户部!”“要军饷!要粮草!”
喊杀声震得远处的旗幡都在晃动,朱允熥看着眼前群情激愤的士兵,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朱允炆借着“新政节流”削减军饷,还美其名曰“均贫富”,正好给了他撬动京营的机会。这些武勋子弟和老兵最看重的就是实打实的好处,扣军饷,无异于在他们的心上捅刀子。
“都静一静。”朱允熥抬手,演武场瞬间安静下来,“本王知道你们委屈,但闹事不是办法。明日一早,你们派代表随常将军去户部交涉,本王会在宫门外等着。若是户部不给说法……”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本王亲自去乾清宫,求父皇为你们做主!”
士兵们轰然应诺,目光里的血性几乎要溢出来。朱允熥知道,这把火已经点燃,剩下的,就等着看南京城如何乱起来了。
次日天未亮,京营的士兵便聚集在户部衙门外。起初只是百余名代表,可消息传开后,越来越多的士兵从营里涌出来,到辰时三刻,户部门前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足有数千人之多。他们举着长矛,背着弓箭,虽然没喊打喊杀,那股子逼人的气势却让路过的官员都绕道走。
户部尚书周德兴是个七十多岁的老臣,听到外面的动静,吓得手抖得连奏章都拿不住。他哆哆嗦嗦地让属下去请朱允炆,自己则躲在衙门里不敢露面——谁都知道,削减军饷是朱允炆的主意,此刻也只有他能压得住场子。
朱允炆赶到户部时,正看到常茂站在人群前面,对着衙门的牌匾喊话:“周尚书!出来说话!弟兄们的军饷到底发不发?再躲着,咱们可就进去自己拿了!”
“常茂!你敢煽动兵变?”朱允炆勒住马缰,声音冷得像冰。他没想到朱允熥动作这么快,前几日长沙刚平了谢贵的兵变,京营这边就闹了起来,明摆着是冲着他来的。
常茂转过身,脸上带着痞气的笑:“皇长孙殿下这话可不对。弟兄们只是来要自己的军饷,怎么就成兵变了?难不成这军饷本就不该给?”
“放肆!”朱允炆身后的齐泰怒斥,“军饷调度是朝廷大事,岂容尔等在此喧哗?还不散去!”
“不散!”人群里有人喊,“不给军饷就不散!”
“对!不散!”
喊叫声再次响起,几个冲动的士兵甚至往前挤了几步,差点撞到朱允炆的马。朱允炆的脸色越来越沉,他知道硬压是压不住的,这些士兵被朱允熥挑唆得正上头,逼得太紧反而会出事。
“周尚书在里面吗?”朱允炆对着衙门喊道,“出来答话!”
过了半晌,周德兴才在几个属官的搀扶下走出来,脸色惨白如纸:“皇……皇长孙殿下……”
“军饷为何拖欠?粮草为何掺沙?”朱允炆开门见山,“新政节流,也不能克扣戍边将士的血汗钱!”
周德兴哭丧着脸:“殿下息怒……这是……这是按‘安邦策’里的章程办的,说是要先紧着地方赈灾和水利……”
“糊涂!”朱允炆打断他,“没有京营将士镇守,地方再安稳有什么用?立刻让人清点仓库,把拖欠的军饷补上!”
“可……可库里实在没那么多现银……”周德兴快哭了,“上个月给河南赈灾拨了一大笔,长沙那边又要修堤坝,实在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人群里就爆发出一阵哄笑。常茂扬声道:“听见了吗?弟兄们!咱们的军饷,都拿去给朱允炆买民心了!”
“不要脸!”“把钱还回来!”
群情激愤,几个士兵已经开始用长矛捅户部的大门。朱允炆知道再拖下去必出乱子,正想下令调兵弹压,却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朱允熥带着冯诚等几个将领赶来了。
“兄长,这是怎么了?”朱允熥故作惊讶,“怎么这么多弟兄聚在这儿?”
“你少装糊涂!”朱允炆瞪着他,“这是不是你搞的鬼?”
“兄长这话可冤枉弟弟了。”朱允熥叹道,“弟兄们只是想要回自己的军饷,弟弟也是听说了,特意来劝劝。毕竟……”他看向人群,声音陡然提高,“弟兄们戍守京师不易,朝廷总不能寒了他们的心啊!”
“二殿下说得对!”人群里又是一阵欢呼,看朱允熥的眼神比看亲爹还亲。
朱允炆气得浑身发抖,却偏偏抓不到朱允熥的把柄。他知道,今天这局面,不答应士兵的要求是过不去了,可一旦答应,就等于承认自己的新政有错,还让朱允熥卖了个好。
就在这时,乾清宫的太监来了,尖着嗓子喊:“陛下有旨,召皇长孙、二殿下,及京营将领入宫!”
朱允炆和朱允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冷意。这场戏,终于要演到朱元璋面前了。
乾清宫内,朱元璋靠在龙榻上,脸色比前日更差。听了双方的陈述,他沉默了许久,目光在朱允炆紧绷的脸上和朱允熥看似平静的脸上来回转动。
“周德兴,”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军饷为何拖欠?”
周德兴“扑通”一声跪下:“回陛下……是……是按‘安邦策’的章程,优先拨付地方用度……”
“安邦策?”朱元璋冷笑一声,“轻徭薄赋,息兵养民,朕没说要扣将士的军饷!朱允炆,你给朕说说,这是谁的主意?”
朱允炆躬身道:“儿臣以为,如今国库空虚,应先顾民生,再强军备……”
“放屁!”朱元璋猛地一拍龙榻,震得茶杯都掉在了地上,“没有强军备,民生能安稳?当年朕打天下,要是扣了常遇春、廖永忠的军饷,他们能为朕卖命?朱允炆,你读的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朱允炆脸色煞白,却还想辩解:“儿臣只是想……”
“你什么都别想了!”朱元璋打断他,“军饷必须补上!不仅要补,还要加倍!另外,武勋的田赋优待,立刻恢复!朕不能让跟着朕打天下的兄弟们,还有他们的后人,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受委屈!”
朱允熥心中一喜,连忙带头跪下:“父皇圣明!儿臣替京营将士谢过父皇!”
常茂等将领也跟着跪下,山呼万岁。朱允炆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知道,自己又输了一局,而且输得彻彻底底。朱允熥借着这场哗变,不仅逼得父皇否定了自己的新政,还恢复了武勋的特权,等于在朝堂上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陛下,”朱允炆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纵容士兵包围户部,形同谋逆!若不严惩,日后军纪何在?”
朱元璋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此事……事出有因。领头的士兵,各打二十军棍,以示惩戒。至于常茂……”他顿了顿,“罚俸一年,闭门思过!”
这个处罚轻得像挠痒痒,朱允炆知道,父皇这是在偏袒朱允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父皇,儿臣不服!朱允熥暗中煽动哗变,逼宫施压,此乃大逆不道!若不严惩,恐生后患!”
“兄长这话就难听了。”朱允熥抬起头,脸上带着委屈,“弟弟只是心疼弟兄们,怎么就成了煽动哗变?难不成看着他们被克扣军饷,弟弟也要装作看不见?”
“你……”朱允炆气得说不出话。
“够了!”朱元璋再次拍案,“此事到此为止!谁再敢提起,朕就治谁的罪!朱允炆,你回去好好反省,看看你的‘安邦策’,是不是真的能安邦!”
朱允炆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看着朱允熥嘴角那抹得意的笑,看着常茂等人脸上的轻松,看着父皇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脸,突然觉得这乾清宫的空气,比外面的寒风还要冰冷。
他输了,但他知道,这不是最后一局。朱允熥能用哗变逼父皇表态,他就有办法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真正能安邦治国的人。
走出乾清宫时,阳光正好,却照不暖朱允炆的心。他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宫殿,又看了一眼远处京营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这场权力的游戏,他不会认输。
而朱允熥站在宫门口,看着朱允炆落寞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他知道,逼父皇恢复武勋优待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要让京营彻底变成自己的势力,让朱允炆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远处的户部衙门外,士兵们已经散去,只留下几个打扫卫生的杂役。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哗变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南京城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