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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的无影灯白得刺骨,像凝固的冰霜。徐明躺在台上,右眼被金属撑开器强行固定。麻醉的寒意顺着脊柱爬升,吞噬肢体,唯独绕过他清醒的头脑。他能听见手术刀镊的轻微碰撞声,能闻到消毒水和某种烧灼组织的微焦气味。主刀医生的低语被放大,字字如冰锥扎进耳膜:“…视神经粘连严重…剥离成功率低于30%…可能永久性…”

黑暗提前降临。不是麻醉的黑暗,是意识深处涌出的、绝对的漆黑。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锚定现实。掌心残留的触感突然鲜活——昨夜林小雨的手紧握着他走过奥斯卡山呼海啸的红毯,她的温度,她发髻上那块属于林芳的黑纱蹭过他脸颊的粗粝感。还有更久远的,车库雨夜,老剪辑台冰冷的金属旋钮下,她引着他手指找到剪接点时的笃定。

“心率升高!徐先生?”麻醉师的声音穿透迷雾。

徐明松开拳头,掌心月牙形的血痕刺目。他强迫自己沉入那片由记忆编织的光里。非洲病房护士跑调的歌声在脑中响起,混着林小雨说“我当你的眼睛”时的沙哑嗓音。黑暗的潮水暂时退去,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继续。”

无影灯的光晕在他被迫睁开的右眼里晕染成模糊的灰白,像蒙尘的胶片。意识沉浮间,断续的画面闪过:父亲佝偻着在老剪辑台前工作的背影;杰克在好莱坞剪辑室兴奋地挥舞分镜稿,阳光落在他金发上;林芳病床上枯槁的手颤抖着指向剪接点;最后定格在昨夜——车库改装的“叠影”新办公室,林小雨在昏暗灯光下递给他一份文件,指尖冰凉。

“股权分配?”他当时皱眉,仅存的左眼费力辨认条款,“霍华德基金45%,你30%,我25%?什么意思?”

“你的眼睛…”林小雨避开他的视线,声音紧绷,“手术有风险。霍华德注资的前提是核心团队稳定。如果我持有最多投票权,万一你…恢复不理想,公司决策不会瘫痪。” 她把笔塞进他手里,指尖的颤抖泄露了冷静面具下的惊涛骇浪,“签了它,徐明。为了《叠影》能活。”

他签了。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心被剐蹭。此刻在手术台上,那份合同的冰冷重量仿佛还压在胸口。无影灯的光晕在右眼灰翳中扭曲、变形。烧灼组织的气味陡然浓烈。

“止血钳!棉片!” 医生的声音陡然急促。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海。

混沌中,他“看”见林小雨独自坐在车库老剪辑台前。屏幕上不是《生命线》的素材,而是一段摇晃的家庭录像:年轻时的林芳在简陋的婚房里,对着镜头羞涩地笑,手里笨拙地织着一件小小的红色毛衣。林小雨的肩膀无声耸动。突然,她猛地弯腰干呕,手死死捂住嘴。徐明想冲过去,身体却像被钉在手术台上。画面切换,林小雨在深夜医院的走廊,手里捏着一张化验单,灯光下,“妊娠6周+”的字样清晰得刺眼。她抬起头,泪痕交错的脸正对着虚空,仿佛穿透了手术室的墙壁,与他对视。她的嘴唇无声开合。

徐明猛地从麻醉的深渊挣扎出来,像溺水者浮出水面,大口喘息。

“醒了?感觉怎么样?”护士的声音。

他下意识想睁开眼。左眼被纱布覆盖。右眼…一片浓稠、绝对的黑暗。没有光晕,没有色块,只有虚无。

世界死寂。连心跳声都消失了。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熟悉的脚步声停在床边,带着室外的寒气。一只手迟疑地、小心翼翼地覆上他紧攥着床单的手背。指尖冰凉,还在细微地颤抖。

“徐明…” 林小雨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他猛地抽回手,像被灼伤。那只曾引他穿过红毯、操纵剪辑台的手,此刻成了刺向他无边黑暗的利刃。“出去。” 声音干涩粗粝,如同砂纸摩擦。

“医生说要观察…”

“我说出去!” 他失控地低吼,挥动手臂打翻了床头的水杯。玻璃碎裂声在死寂中格外惊心。他能想象水在蔓延,浸湿地板,如同他彻底溃败的世界。

脚步声慌乱地退了出去,门轻轻合上。黑暗重新合拢,密不透风,令人窒息。他抬手,摸索着抚上右眼的纱布。指尖下的空洞感,宣告着视觉的彻底流放。剪辑师失去了眼睛,如同飞鸟折断了翅膀。老剪辑台冰冷的触感,胶片滑过指尖的微响,银幕上光影流转的魔力…都成了上辈子的记忆。还有林小雨…那份冰冷的股权协议,她独自承受的孕吐与眼泪…他像个废物,一个需要被“保障”的累赘。

绝望的淤泥从黑暗深处翻涌上来,要将他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门又开了。没有脚步声,只有轮椅滚过地面的轻微声响停在床边。一只苍老但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试图自毁的手腕。

“小子,” 艾玛的声音像砂砾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摸摸这个!”

一件沉重、冰冷、布满划痕的金属物体被强行塞进他手里。棱角分明,旋钮和齿轮的触感深入骨髓——是父亲的老剪辑台控制器!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机油和父亲汗水的味道。

“杰克走后,” 艾玛的声音很近,带着一种穿透黑暗的锐利,“我瞎了整整一年。”

徐明的手指猛地蜷缩,死死扣住冰冷的金属棱角。

“不是眼睛。” 艾玛抓着他的手,用力按在她自己的眼皮上,“是这里!心瞎了!觉得世界没了光!直到…” 她引导他的手,抚过控制器上一道深深的刻痕,“…我摸到这个。杰克刻的,一个蠢笑脸。他说,艾玛,电影是用心看的,不是眼睛。”

艾玛的手移开。徐明的手指颤抖着,沿着控制器冰冷的表面摸索。凸起的金属边缘…光滑的旋钮…然后,在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他触到了——几道刻痕,粗糙但清晰地构成一个向上弯起的弧形笑脸。

黑暗中,那个笑脸的触感灼烫了他的指尖。

“剪片子,” 艾玛的声音像锤子敲打他封闭的世界,“靠的是这里!” 她用力戳了戳他的太阳穴,“还有这里!” 又重重按在他心口,“耳朵呢?耳朵是摆设吗?声音是电影的一半骨头!你以前剪片子,难道只靠眼睛看颜色?!”

徐明僵住。艾玛的话像一道霹雳,撕开了绝望的浓雾。护士的歌声,心电监护仪的悲鸣,雨打铁皮车库的鼓点,林小雨引他操作剪辑台时急促的呼吸…《生命线》那些直击灵魂的力量,有多少是画面,又有多少是声音?

轮椅声远去了。死寂重新降临,但这一次,黑暗似乎有了不同的质地。他侧过头,用仅存的、全部的感知力去“听”。走廊远处隐约的谈话声,窗外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甚至自己血液在耳中奔流的低沉嗡鸣。

他摸索着,手指颤抖地伸向床头柜。指尖触到一个冰冷的塑料方块——是王丽偷偷留下的录音笔。他按下播放键。

电流微弱的嘶嘶声后,林小雨压抑的抽泣声流淌出来,混杂着她断断续续的独白:“…妈,他看不见了…我签了那协议…我怕…怕公司垮了,怕孩子…怕他恨我…可我更怕…怕他再也剪不了片子…那会杀了他…比瞎了更疼…”

录音笔滑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徐明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蜷缩在病床上。黑暗中,林小雨的哭泣和艾玛的质问反复撕扯着他。视觉的废墟之上,某种更坚韧的东西,在剧痛中悄然滋生。

凌晨。病房门被极轻地推开。熟悉的、带着寒露气息的脚步停在床边。一只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探过来,想替他掖好被角。

徐明猛地伸出手,精准地抓住了那只手腕。

林小雨倒抽一口冷气,僵在原地。

他摸索着,引着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指尖划过紧锁的眉头,紧闭的双眼,最后停在他干裂的嘴唇上。

“孩子…” 他的声音粗粝,却不再空洞,“我的?”

林小雨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手腕在他掌心剧烈颤抖起来。“…嗯。” 一声极轻的、带着泣音的回应。

徐明摸索着坐起身,手臂用力,将浑身僵冷的她拉向自己。没有言语,他低下头,凭着感觉,用干裂的嘴唇去寻找她的。黑暗中,这个吻带着泪水的咸涩、绝望的余烬和一种近乎蛮横的确认。林小雨的身体从僵硬到瘫软,最终融化在他怀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协议…” 他贴着她的耳朵,气息灼热,“撕了。”

林小雨猛地抬头,黑暗中只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

“我的公司,” 徐明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最终剪辑点落定的脆响,“我的女人,我的孩子…我的眼睛没了,但心没瞎。” 他摸索着捧起她的脸,拇指擦过湿漉漉的脸颊,“以后…你就是我的光。”

他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这里,还有这里,” 又引着她的手抚过自己的耳朵,“…听你的。”

林小雨的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滴落在他手背。她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像焊接的金属。

几天后,叠影车库改造的放映厅。没有窗户的房间被厚重遮光帘封死,绝对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旧胶片、电子元件和新鲜木屑的味道。徐明坐在房间中央,戴着一副特制的耳机,面前是一个重新改装的控制台——机械旋钮和推杆被加大凸起,表面覆盖着不同纹理的盲文标识。

林小雨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卷新冲印的胶片样片。她的腹部已有微不可察的隆起。

“《归尘》第一场,”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清晰,如同画外音,“废弃矿场。主角独行。环境音:风声,碎石滚落,远处有乌鸦叫。”

徐明的手指在控制台上摸索,精准地找到标记着“风噪”的旋钮,缓缓转动。立体声耳机里,呜咽的风声由弱渐强,卷着砂砾刮过耳膜。他的另一只手找到推杆,小心地推进。

“脚步特写,” 林小雨继续,“碎石被踩碎的嘎吱声,很细碎,但节奏要压住风声。”

徐明的手指在另一排凸起的盲文标识上快速滑动、确认。推杆被精确地推到某个刻度。耳机里,清晰的、带着颗粒感的脚步声切入风声背景,每一步都像踩在神经上。

“停。” 林小雨忽然说。

风声和脚步声戛然而止。

“主角停顿,” 她的声音贴近他耳边,气息拂过耳廓,“他听见了什么…一种很低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像地底传来的…心跳。”

徐明的手指悬在控制台上方,眉头紧锁。他在绝对的黑暗中侧耳,仿佛真的在聆听那并不存在的嗡鸣。几秒后,他的手坚定地移向一个标着“低频共振”的旋钮,极其缓慢地转动。

耳机里,一种极低沉的、几乎感觉不到的震动嗡鸣声,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脉搏,悄然渗透进来,与尚未完全消散的风声残响交织,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张力。

黑暗中,林小雨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徐明抬起手,覆盖住她的手背。两人在无声的黑暗里,靠着手掌的温度和耳机里共同编织的声音世界,确认着彼此的存在。

“继续。” 徐明说。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浴火重生后的沉金质感。

控制台的指示灯在黑暗中幽幽亮起微弱的红光,如同黑暗中睁开的、属于电影的新眼睛。徐明的手指在冰冷的、刻满盲文纹理的旋钮和推杆上稳定移动。老剪辑台咔嗒作响的机械声早已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数据流在设备内部高速运转的细微嗡鸣。

林小雨拿起下一卷胶片样片,走向放映机。她的脚步轻而稳,手不自觉地护在小腹前。黑暗中,只有胶片穿过片门的细微摩擦声,和她平稳的呼吸。

“第二场,矿井深处,”她的声音在徐明耳边的监听耳机里响起,如同黑暗中唯一的航标,“滴水声。由疏到密。主角的呼吸声加重,喘息带回声。”

徐明的手指在控制台右侧的触感区域快速游走。指尖下是密集的凸点盲文,标识着各种环境音效的参数。他找到“水声密度”的滑杆,指腹感受着上面细密的刻度凸点,缓缓推高。耳机里,水滴落在岩石上的“嗒…嗒…”声逐渐加速,变得密集如鼓点,在虚拟的矿井空间里回荡。另一只手摸索到“呼吸混响”的旋钮,凭着肌肉记忆旋转到特定角度。主角沉重、带着恐惧的喘息声被加入了空旷的回响效果,仿佛来自幽深的地底。

“光!”林小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紧绷的兴奋,“他打开头灯!强光撕裂黑暗的瞬间!音效要爆!但立刻收住,只有灯丝的滋滋余音!”

徐明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左手猛地拍下一个加大凸起的红色按钮(标记着“瞬发强音”),右手同时将“混响衰减”旋钮急速归零。耳机里炸开一道撕裂般的、模拟强光迸射的电子音效,几乎刺破耳膜!又在瞬间被精准掐灭,只留下一丝细微的、如同灯丝冷却的滋滋电流声,在绝对的寂静中悬浮。

这精准到毫秒的声画配合,让林小雨在黑暗中无声地攥紧了拳头。她看着徐明在绝对黑暗中挺直的背影,手稳稳地悬在控制台上方,仿佛能“看见”声音的轮廓。一种混杂着骄傲、心酸和无限力量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涌。

“cut!”她喊出指令,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所有声音消失。黑暗中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

徐明缓缓摘下耳机,摸索着转过身,朝着林小雨的方向。“怎么样?”他问。声音里没有忐忑,只有一种经过淬炼后的平静探寻。

林小雨没有立刻回答。她走上前,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握住他的手,引着他的手指抚上自己温热的脸颊,最后停在那微微隆起的、尚不明显的小腹上。

“完美。”她的声音贴着他耳边响起,轻而坚定,带着生命的震颤,“他\/她刚才…踢了我一下。像在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