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夜,潮湿而冰冷,仿佛一张浸透了尸水的裹尸布,紧紧贴在人的皮肤上,每一寸裸露的肌肤都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寒意如针尖般刺入毛孔。
祝九鸦没有立刻动身。
她盘膝坐在洞穴深处,面前的泥地上,那枚承载着白蛊女残念与新生力量的“蛊胎骨卵”正静静躺着。
它不再发光,温润的骨质表面下,仿佛有一颗微弱的心脏在缓缓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空气微微震颤,像有无形的脉冲在低频嗡鸣。
指尖轻触地面时,能感受到泥土随之轻微起伏,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
这是她的新“种”,也是她的催命符。
不稳固它,她走不出这片毒沼。
“血巢续命术。”
四个字从她干裂的唇间吐出,带着一股决绝的血腥气,在寂静中回荡,激起岩壁细微的共鸣。
她伸出左手,食指指尖在骨卵上轻轻一点,一滴殷红心血沁出,瞬间被骨卵吸收——那刹那,骨卵表面浮现出蛛网般的血纹,发出极轻微的“滋”声,如同热铁坠入冷油。
紧接着,她以骨卵为中心,用自己的鲜血在地面飞速勾勒出一个繁复诡异的阵图。
那阵图不似道门符箓那般堂皇正气,反而扭曲如纠缠的藤蔓,充满了原始而野性的生命力。
每一笔划过,空气中便留下淡淡的铁锈味与腐叶气息混合的腥气,令人头晕目眩。
阵成,她将骨卵置于阵眼,随即割开自己的掌心,任由鲜血汩汩流淌,浇灌着整个阵图。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鲜血并未渗入泥土,而是在阵纹的引导下,化作无数纤细如发的血丝,如蛛网般将骨卵层层包裹,最终形成一个微微搏动的血色巢穴——那巢穴表面湿润黏腻,每一次收缩都发出“咕嘟”般的闷响,像是某种活体器官在缓慢呼吸。
一股温和的生机从血巢中反馈而出,缓缓注入祝九鸦体内,滋养着她几近干涸的经脉。
那暖流如春泉渗入龟裂大地,带来短暂的舒缓,却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灼痛,仿佛血管内爬满了细小的火蚁。
这是一个饮鸩止渴的法子。
以自身精血喂养蛊胎,再由蛊胎反馈生机续命。
看似循环往复,实则每一次转换,都在急剧消耗她的本源寿命。
但祝九鸦不在乎。她需要的是现在能站起来的力量。
做完这一切,她将目光投向身旁正在警惕地打量四周的青鳞。
少年背后的蛇骨羽冠虽已敛去,化作胸前一面冰凉坚固的护心骨甲,但那股与地脉相连的磅礴气息却愈发沉凝——每当他呼吸,地面便有微不可察的震颤传来,如同地下蛰伏的巨蟒正随其心跳同步苏醒。
“过来。”祝九鸦的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朽木。
青鳞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跪坐在她面前。
祝九鸦从靴中摸出那片杀过剥皮鬼的锋利碎瓷,不由分说地抓住青鳞的手,在他惊疑的目光中,用瓷片锋刃在他胸前的护心骨甲上用力一刮!
“刺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火星四溅,空气中顿时弥漫开焦骨与金属碰撞的刺鼻气味。
坚逾精铁的骨甲上,竟被她硬生生刮下了一小片指甲盖大小的骨屑。
青鳞闷哼一声,只觉胸口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仿佛灵魂都被刮掉了一角——那一瞬,他的视野骤然变暗,耳中响起远古蛇语般的低吟,那是血脉深处传来的哀鸣。
祝九鸦却看也不看他,径直将那片闪烁着幽光的蛇骨骨屑按入自己左掌心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中,而后猛地握拳!
“呃!”
剧痛如潮水般涌来,远超之前任何一次反噬!
她只觉一股阴冷霸道的力量顺着掌心伤口疯狂钻入血脉,仿佛有无数条小蛇在啃噬她的骨髓,每一节脊椎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右眼窝那早已结痂的伤口瞬间崩裂,暗红的血再次不受控制地渗出,顺着脸颊滑落——那血滴落在肩头时,竟发出“嗤”的轻响,蒸腾起一缕腥臭的白烟。
但她只是死死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一声不吭地承受着。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灵识正通过那片骨屑,与地底深处那些庞大的、冰冷的意志建立了某种微弱的联系——那是一种沉重如山岳、古老如地壳的记忆洪流,无声地涌入她的意识边缘。
从现在起,方圆十里之内,每一条地脉毒蟒的动向,都将在她的感知之中。
她以加剧自身反噬为代价,短暂地“借”来了青鳞号令蛇群的部分权能。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站起身,对一脸担忧的青鳞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走,我们回家。”
两人一前一后,终于走出了这片埋葬了无数秘密的毒沼。
当脚下的土地从湿滑的淤泥变为坚实的泥土时,官道已在不远处。
然而,祝九鸦却在踏上官道的前一刻停住了脚步。
她抬起头,鼻翼微动,空气中,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钻入鼻腔——那香气极淡,却带着金属般的冷冽质感,深入肺腑后隐隐作呕。
靖夜司特制的“锁灵香”。
此香无色无味,对凡人无害,却能牢牢吸附在任何身具灵力或妖气的活物身上。
一旦沾染,哪怕远隔百里,靖夜司的秘制罗盘也能精准锁定其方位。
他们果然在外面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她自投罗网。
青鳞也察觉到了危险,浑身肌肉紧绷,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如同野兽面对陷阱时本能的警告。
祝九鸦却按住了他的肩膀,脸上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冷笑。
她没有躲避,反而大步踏入了锁灵香弥漫的区域,甚至故意在一块显眼的石头上,留下了一滴混合着剧毒与噬骨巫气息的血液——那血落地即凝,泛起墨绿色泡沫,散发出腐肉与硫磺交织的恶臭。
做完这一切,她拉着青鳞,转身便钻入了官道旁的另一片瘴气弥漫的密林。
果不其然,一炷香后,一队由十二名靖夜司校尉组成的精锐小队循着血迹追了过来。
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色劲装,腰佩制式长刀,训练有素,行动间悄无声息,连踩断枯枝的声响都被刻意压制到最低。
“气息就在前面,很强大,但很混乱!像一头失控的大妖!”为首的校尉压低声音,指着林中深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们不知道,这正是祝九鸦想要的。
她早已爬上了一棵参天古树的顶端,用布条蘸着自己的鲜血,在粗壮的树干上飞速绘制着一个“假命阵”。
这阵法无法伤人,唯一的作用就是将她泄露出的噬骨巫气息扭曲、放大,模拟成一头即将现世的庞大灵体。
当靖夜司小队小心翼翼地集结到古树下,将这“幻象”团团包围时,祝九鸦对着下方的青鳞,无声地做了一个手势。
青鳞双眼瞬间化为冰冷的竖瞳,他将手掌猛地按在地面!
“轰——!”
大地徒然震颤!脚下泥土如波浪般翻涌,碎石腾空而起。
下一秒,数十条水桶粗细的黑色巨蟒如狰狞的地龙,猛然破土而出!
它们鳞片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沙沙”声,腥风扑面而来,夹杂着腐泥与胆汁的恶臭。
它们精准地缠住了每一个猝不及防的靖夜司校尉,那带着倒刺的血盆大口瞬间咬合,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与绝望的惨叫声在林中骤然响起,又被蟒群收紧身躯的沉闷挤压声瞬间淹没。
没有挣扎,没有反抗。
不过十数息的工夫,这支精锐小队便被尽数拖入了地下的泥潭,化作蛇腹中的血食。
祝九鸦冷冷地看着下方恢复平静的地面,仿佛只是看了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捕猎。
她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条,咬破指尖,在上面写下一行血字:
“你们抓的不是妖,是最后一个想救这世的人。”
她将布条随手扔下,任由它被风吹走,落入附近的一条溪流中,顺流而去。
深夜,两人寻到一处破败的荒庙歇脚。
青鳞蜷缩在火堆旁沉沉睡去,胸前的骨甲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偶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是某种生物仍在体内缓慢生长。
祝九鸦则靠在断裂的神像基座上,闭上了左眼。
她深吸一口气,舌尖抵住上颚,默念婆婆传授的《百鸦引》残诀。
刹那间,右眼窝如遭烧红铁钎刺入,剧痛直透颅脑。
意识如风筝般挣脱躯壳,顺着血脉中的巫纹逆流而上,终于触碰到那一缕潜藏于虚空的“影丝”——那是她留在京城的眼线所燃起的微弱信号。
火焰的影像中,场景再次切换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却是戒备森严的皇宫大内。
一身玄色飞鱼服的容玄,竟站在御书房内,面对着龙椅上那位面沉如水的皇帝。
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急切。
“陛下!”容玄的声音穿透影像,带着一丝金石之音,“靖夜司密报,南疆巫蛊一脉发生剧变,疑似上古禁术重现。臣查阅《九巫遗录》,其中明确记载:‘孤火燃,则陵崩’!如今南疆异动,正是有人点燃了失传千年的第九盏祖灯!这绝非祥瑞,而是大凶之兆!若继续封锁情报,任其发展,恐酿滔天大祸!”
“放肆!”龙椅上的皇帝猛地一拍扶手,龙颜震怒,“容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此妄议国本,妖言惑众!祖灯乃我朝国运所系,何来大凶之兆?来人!将靖夜司指挥使容玄带下,暂夺其职,于府中软禁,静思己过!”
殿外的金甲卫士应声而入,一左一右架住了容玄。
容玄没有反抗,只是在被带走前,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那
影像到此戛然而止。
祝九鸦缓缓睁开左眼,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原来你也看见了真相……可惜,你还困在笼子里。”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叹息。
就在这时,庙外传来一声极轻的鸦鸣。
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悄无声息地飞入,落在祝九鸦面前,它口中衔着一个蜡丸。
是靖夜司十二州暗桩之间传递密信的“黑鸦”。
祝九鸦伸手,黑鸦顺从地将蜡丸放在她的掌心。
她捏开蜡丸,里面是一张极小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笔迹陌生却模仿得惟妙惟肖,末尾盖着一枚残缺的飞鱼印——那是只有容玄贴身幕僚才知的应急信符。
内容写着:“北境雪封,灯难自行。若您归来,吾等必破格相迎。”
祝九鸦盯着“破格”二字,看了许久。
她认得那印章的缺口形状。是他最后的挣扎。
她望着掌心尚未散尽的灰烬,心中冷笑。
北境雪封?那意味着没有人能主动点燃祖灯……
可她的灯,明明还在燃烧。
所以,真正的风暴,从来就不在南疆。
而在那个不允许任何人觉醒的皇宫深处。
良久,她指尖燃起一簇幽蓝的骨火,将纸条焚烧成灰。
她看向火堆旁熟睡的青鳞,轻声道:“走吧。”
青鳞被惊醒,迷茫地看着她。
“这次,”祝九鸦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疯狂,“不是逃命,是送葬——给那些,以为末日是救赎的人。”
两人再次踏上北归之路。
风雪如刀,割面无声。
他们昼伏夜出,穿行于无人知晓的古道,足足跋涉了五日夜,才终于踏入这片传说中连鬼魂都会冻僵的北境边陲。
黄昏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吞噬。
北上的官道,被夜色与寒意彻底统治。
黄昏时残留的最后一丝温度也被剥夺殆尽,寒雾自地底升腾而起,如灰色的潮水,将道路、田野、树林尽数染成一片死寂的灰白。
能见度不足三尺,连虫鸣声都已绝迹,唯有脚下积雪被踩踏时发出“咯吱”的脆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就在这片仿佛通往幽冥的灰白尽头,一角倾颓的屋檐轮廓,自浓雾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