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边界在瞬间重构，那片由记忆构成的狂暴星河，化作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猩红血海。
祝九鸦睁开眼时，人已经站在了血海之上，赤足踏波，裙摆却未沾染半分湿意。
腥甜与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浓郁得令人作呕。
她抬起头，视线所及之处，是颠倒悬空的京城金殿。
琉璃瓦面朝下，朱红梁柱如巨兽獠牙般向下生长，垂落的明黄幔帐在无风的诡异空间里缓缓飘荡，宛如幽魂的招魂幡。
“咚……”
一声低沉而有力的心跳从血海深处传来，仿佛天地之脉搏。
“咚！”
第二声响起，平静的血海骤然掀起百丈狂澜，巨浪滔天，却在她身前三尺之处被无形壁障隔开，轰然回落。
祝九鸦知道，这里便是那古神的神识领域，是祂的梦境，是祂的国度。
在这里，万事万物皆由祂的意志所定，她是闯入者，是蝼蚁，更是即将被消化吸收的猎物。
换做任何一个玄门修士，此刻早已心神失守，被这神威碾成齑粉。
但祝九鸦没有。
她脸上甚至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慌乱，反而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猎人般的兴奋与残忍。
她缓缓蹲下身，白皙的手指掠过鬓边，从乌黑的发间，捻出了一枚早已备好的、色泽黯淡的东西。
那是一片约莫指甲盖大小、边缘已经腐化卷曲的蛇鳞。
鳞片上没有丝毫灵力波动，只有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死气，仿佛凝聚了世间一切的终结与腐朽。
这是她从南脉禁地“蜕骨潭”中找到的，属于一条数千年前为勘破生死界限，最终选择自焚坐化的老蛇巫遗骸。
她将这枚蛇鳞随手投入脚下的血海，动作轻描淡写，像是在投喂池中锦鲤。
蛇鳞触及血海的瞬间，没有涟漪，没有声响，只是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祝九鸦朱唇轻启，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洞穿万古的讥诮，清晰地回荡在这片神国之中：
“你说你是万灵之主？可你闻起来……像条怕死的老蛇。”
轰——！
话音落下的刹那，整片血海仿佛被泼入了滚油，瞬间沸腾！
那沉闷的心跳声骤然变得急促而狂暴，血海之下，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阴影疯狂搅动，掀起的怒涛足以拍碎山川！
挑衅！这是最赤裸裸的挑衅！
一个凡人，竟敢在神明的领域内，嘲讽神明的本质！
刹那间，周围的幻象急剧扭曲、变幻。
祝九鸦发现自己不再立于血海之上，而是置身于一场横跨千年的惨烈战争。
她亲眼看到，金戈铁马，符光漫天。
一个身披兽皮、额间烙印着日月图腾的男人，以一人之力，号令风雷，引动地火，对抗着成千上万的皇室大军与玄门修士。
那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力量，原始、磅礴，充满了生命的气息，正是所谓的“古神”！
祂根本不是天生邪祟，而是最初的人类巫王！
是那个真正掌握了“通幽彻冥”之术，能够与天地万物沟通的始祖！
画面飞速流转，她看到了巫王的败亡。
皇室与玄门正统联手设下惊天大阵，将祂的四肢、躯干、头颅乃至神魂都一一肢解、剥离，分别封印于帝国龙脉的九个节点之上。
所谓的“封印”，竟是一场针对同族的、最残忍的肢解酷刑！
而就在祝九鸦以为这就是全部真相时，最关键、也最阴毒的一幕出现了。
在主持封印仪式的最后时刻，那位身着初代大祭司服饰的皇族先祖，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间隙，竟从巫王被肢解的神魂中，悄悄截留了一缕最精纯的本源之力，并用一种恶毒的秘法，将自己的一缕分魂与之融合，寄生于新诞生的皇族血脉之中！
一脉相承，代代延续。
他们并非在守护封印，而是在“圈养”这份力量！
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待一个完美的容器出现，然后“借尸还魂”，将被肢解的古神之力彻底据为己有！
那个下令钉杀初代代祭者的皇室先祖，那个如今坐镇京中，执掌天下权柄的长公主……她才是真正想要唤醒古神，并取而代之的幕后黑手！
“原来……如此……”
祝九鸦喃喃自语，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杀意。
梦境因她的洞悉而剧烈震荡，古神被封印的残魂意识到自己最深层的秘密已经暴露！
“吼——！”
一声跨越时空的怒吼直接在她识海中炸响。
血海翻腾，一尊通体由森森白骨与幽冥黑焰交织而成的巨大人影，踏着滔天巨浪，缓缓走来。
祂的身躯高达百丈，每一步落下，都在祝九鸦的精神世界中种下一道名为“臣服”的绝对烙印。
神威如狱，神恩如海。
普通人只需看上一眼，神魂便会因无法承受其存在而被瞬间撑爆，化作最纯粹的养料。
然而，面对这足以碾碎一切的威压，祝九鸦却做出了一个让古神都为之错愕的举动。
她不退反进，右手并指成刀，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的左侧胸膛，在梦境的虚幻身躯中，硬生生拗断了一根肋骨！
剧痛如潮水般涌来，她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她将那根沾染着自己神魂气息的惨白肋骨横于身前，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在虚空中迅速勾勒出一座白骨累累的古老祭坛。
“噬骨巫祭坛，复刻！”
下一刻，她用自己的心头血激活了这座只存在于精神层面的祭坛。
“唤骨问命·逆召！”
这并非召唤祖先英灵，也不是呼唤鬼神助阵。
她召唤的，是“未来的自己”！
是那个假若她此战失败，神魂被古神彻底吞噬、同化后，将会诞生的……那个全新的“伪神之躯”！
刹那间，祭坛光芒大盛。
一个与祝九鸦一模一样的身影，从祭坛中心缓缓走出。
她同样身着黑裙，同样美艳绝伦，但她的眼神却冰冷、空洞，带着俯瞰众生的神性与漠然。
她看着祝九鸦，就像在看一个不完美的过去。
当两个“祝九鸦”在这片神国中面对面站立时，由古神意志所构筑的梦境规则，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裂缝。
“你以为你能赢？”伪神之躯率先开口，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情感，“你我本为一体，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重复早已注定的命运。”
祝九鸦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疯劲儿与决绝。
“我不信命，只信账本。”她抬眼，直视着那个“未来的自己”，更像是在对着这片天地宣告，“你欠我的，我都记着。现在，是来收账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双手猛然合十，口中吟诵出一段艰涩、诡异、从未存在于任何典籍之上的禁忌之语！
那是她根据初代代祭者的临终记忆，结合刚刚洞悉的千年真相，以噬骨巫的传承为基石，自行推演、创造出的……“弑神契”！
这契约的内容，不是杀死对方，不是同归于尽。
而是——交换！
“以我祝九鸦之名，立此血契！”
“我，愿承汝之罪，为世人所畏惧之邪神！”
“而你，须褪去神格，贬为我驱策万灵之奴仆！”
她要用这片神国，以古神自身的力量为见证，强行交换彼此的身份！
契约成形的刹那，整个梦境天地色变！
倒悬的金殿轰然崩塌，沸腾的血海凝固成冰！
那尊骨焰巨人发出一声充满不甘与惊怒的咆哮，庞大的身躯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法则之力硬生生拖拽、压缩，最终化作一枚不断跳动的黑色符核，没入了祝九鸦脚下的噬骨巫祭坛中心！
现实世界中。
一直死死守护着祝九鸦肉身的容玄，猛然感觉到怀中的身躯剧烈一震。
一缕带着淡淡神圣气息的金色液体，从祝九鸦的鼻腔缓缓流出。
容玄心中一紧，下意识探向她的脉搏，脸色骤变——
心跳……消失了！
但与此同时，异变陡生！
祝九鸦脊背之上，那副原本黑白双鱼交缠的阴阳轮印，竟在瞬间完成了最终的蜕变！
太极图散去，化作一片流转不息的纯白光晕，唯有最中心的位置，留下一个针尖大小、却又深不见底的纯粹漆黑，如同一只冷漠睁开的眼瞳。
“轰——！”
地宫之外，由黑面判官远程操控的拘魂锁魄大阵，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轰然崩解，无数阵纹爆裂，化作齑粉！
高悬于苍穹之上的墨色漩涡中，那已经开始缓缓落下的第二枚斩神钉，仿佛失去了目标般骤然偏离轨道，斜斜刺入西陵山脉的地底深处，引发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
远在山谷外围驻守的裴昭猛地抬头，骇然发现，夜空中那原本锁定西陵地宫的九星绝杀阵势，竟有一颗主星的光芒，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悄然熄灭！
地宫最深处，祭坛中央。
祝九鸦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的左眼，清澈如初，仿佛洗尽了所有尘埃。
而她那空洞的右眼眼眶中，却多了一抹不属于人类的、俯瞰苍生的冰冷神光。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自己那已经不再跳动的心口，感受着体内那股被驯服的、汪洋般的力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危险的弧度。
“现在，”她低语，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轮到我去收别人的债了。”
话音刚落，一股源自地脉深处的剧烈震颤，从她脚下传来。
她脚下的万年石基，发出了第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