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痛楚是一头活物,正从她的骨盆深处苏醒,用无形的利爪撕扯着她的脏腑,沿着脊椎向上攀爬。
城外乱坟岗边缘,一座废弃的旧窑洞深处,祝九鸦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身上那件偷来的灰褐斗篷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牙关死死咬合,右腿上那道从脚踝蔓延至膝弯的血色经文,随着心跳的节奏疯狂抽搐。
不对劲。
按照噬骨巫血脉的传承记忆,这种模拟分娩的剧痛,是力量晋阶时的必然代价,应在冬至夜、阴气最盛之时才会彻底爆发。
如今,竟提前了整整半个月!
这剧痛不再是单纯的折磨,而是一种……召唤。
一种来自外部、同源异质的力量,正粗暴地叩响她身体的门扉。
祝九鸦咬着牙,颤抖着解开衣襟。
借着从窑洞破口处洒入的稀疏月光,她掌心的血纹已然灼烫发红,仿佛烧熔的烙铁。
当她的指尖抚过自己平坦的小腹时,瞳孔骤然收缩。
光洁的皮肤之下,赫然浮现出三道清晰的、指节状的凸起痕迹!
那东西就像活了一样,正一下下地顶撑着她的皮肉,仿佛有什么畸形的造物,想要从她的身体里破壁而出。
“呃……”
一声压抑的痛呼从喉间溢出,祝九鸦猛地按住腹部,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就在此时,一直趴在洞口、耳朵紧贴着冰冷地面的小满,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通了电。
他惊恐地翻身坐起,顾不上擦拭嘴角溢出的血沫,疯了似的朝祝九鸦比划着,手指颤抖地指向京城的方向。
他听见了。
穿透厚重的土层与砖墙,那声音如蛛网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传来。
一处,两处……足足九处深宅大院的地下密室中,九个强盛的心跳正以完全相同的频率搏动着。
而那节律,竟与祝九鸦此刻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别无二致!
它们像九面被同时敲响的鼓,而她,就是那面产生共鸣的主鼓!
【它们……在找你。】
小满用手语比划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不属于孩童的、深沉的恐惧。
祝九鸦强忍剧痛,从贴身锦囊中取出那枚从慈宁庵得来的“卵核”残片。
月光下,那东西通体半透明,内里蜷缩着一具微小却完整的骨架。
最骇人的是,在那小得几乎看不清的头颅处,竟已生出了一片细密、尖锐的,如同乌鸦喙般的骨质突起!
她不再犹豫,猛地咬破舌尖,将一滴殷红的舌尖血滴落其上。
“啖识·窥源!”
噬骨巫术中最凶险的秘法之一,以自身精血为引,强行吞噬器物残存的意识碎片,追溯其源头。
刹那间,天旋地转!
祝九鸦的意识仿佛被一股巨力扯出体外,坠入了一条幽暗、粘稠的血脉之河。
河的两岸,站着无数女子的身影。
春桃娘、被虐杀的小蝉、刚刚流产的冷夫人……她们都挺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脸上面无表情,眼神空洞。
而她们的皮肤之下,皆有骨骼在诡异地蠕动。
“我们要出去……”
“这个妈妈太弱了……”
“我们要换一个……更强的妈妈……”
麻木的、非人的呢喃汇成潮水,冲击着祝九鸦的灵台。
她顺着河流望向更远处——那里,一座高耸入云的白玉高台巍然耸立。
台上,一个披着素白法衣、眉目慈悲的身影端坐其上,接受着万千信徒的跪拜。
那身影,赫然是她自己的模样!
唯一的不同是,这个“她”的额心嵌着一枚佛骨舍利,手中握着一柄代表神权的银簪,圣洁得不染一丝尘埃。
祝九鸦猛然醒悟!
这不是简单的血脉复制实验!这是一场阴险至极的“神格嫁接”!
那些人,根本不是想创造一个噬骨巫的后裔,他们是想利用她最纯粹的血脉源头,嫁接正统玄门的愿力,剔除掉她所有的狠厉、疯魔与不驯,去“制造”一个干净、听话、任由他们掌控的“圣母九鸦”!
一个可以被他们用来取代她,甚至最终献祭掉的完美祭品!
“……呵。”
一声冰冷的嗤笑从牙缝中挤出。
祝九鸦的意识从血河中挣脱,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滔天的杀意取代。
她一把抓起那枚卵核,看也不看,直接贴回自己小腹那三道凸起之上。
随即,她划破指尖,以自身最污秽也最精纯的经血为引,在卵核上飞速画下一道反向咒印。
“吾以痛为种,以怨为壤,养尔于我身,却不归你命!”
逆胎咒!
此咒一出,她腹部的骨纹骤然亮起刺目的血光。
那枚卵核竟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缓缓熔化,沉入她的皮下,与那三道凸起彻底交融!
剧痛瞬间达到了顶峰,又诡异地平息下去。
祝九鸦缓缓站起身,因力量的剧烈冲撞而微微跛行着。
她走到窑洞的土壁前,从发髻上拔下一根尖锐的乌鸦喙骨,用它代替刻刀,在斑驳的墙面上划下了第一笔。
那是一幅诡异的图画:一名女子亲手剖开另一名女子的腹部,从中取出一个并非自己所孕育的胎儿,再用烙铁在胎儿的额上,印下自己的名字。
噬骨本生图之一,《夺胎记》!
图像成形的瞬间,整座乱葬岗的地脉都为之轻轻一颤!
与此同时,京城中那九处隐藏的产房内,所有正在孕育“伪九鸦”的胎儿同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其中一间密室里,本已安睡的冷夫人猛地从床上弹起,腹部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身下便涌出大片鲜血。
当晚,冷夫人流产。
产下的,并非成形的婴孩,而是一团裹着浓密黑发、仍在微微抽搐的血肉。
在那血肉模糊的表面,竟隐隐浮现出一张酷似祝九鸦的、正在冷笑的脸!
三日后,北苑别院地宫。
一场名为“素帷会”的秘密集会,正在悄然进行。
十七位来自京城顶级门阀的贵族夫人,身着统一的素白长袍,围坐在一座祭坛周围。
她们神情肃穆,眼神中却难掩焦虑与恐惧。
祭坛中央,供奉着一尊新塑的“圣母像”——那面容与祝九鸦一般无二,却被刻意雕琢得慈眉低目,一手托腹,一手持着一串由婴孩颅骨打磨而成的念珠,圣洁中透着诡异。
柳含烟也赫然在列。
她督脉被封,灵力尽失,形容枯槁,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靖夜司右使,只是一个被废黜的失败者,口中不断啜泣着:“我错了……我不该用别人的身体……它会来找我的……”
无人理会她的忏悔。
一个伪装成新来的老稳婆的身影,低着头,沉默地混在仆妇之中,将一盘盘祭品端上祭坛。
正是祝九鸦。
她的袖中,藏着一片从慈宁庵神龛下刮取的“安胎符”残片。
当为首的祭司点燃那能催化胎儿骨骼生长的“转骨香”时,祝九鸦抓住一个无人注意的间隙,悄无声息地将一撮混有自己经血与骨粉的香料,弹入了香炉之中。
那不是安胎符,而是最霸道的“引魂香”!
顷刻间,香烟的颜色由青转黑,在空中扭曲、翻滚,幻象轰然降临!
“啊——!”
一名怀孕的夫人率先发出尖叫,她惊恐地指着自己的肚子。
所有人都看见,她腹中那本应沉睡的胎儿,竟隔着肚皮睁开了眼睛,用怨毒的声音尖叫起来:
“她不是母亲!她是凶巫!”
“换掉她!换掉她!”
地宫的四壁之上,黑色的浆液汩汩渗出,一张张属于产妇的冤魂面孔浮现其上。
她们手挽着手,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齐声唱起了一首古老而悲戚的摇篮曲——
那正是祝氏一族被灭门的前夜,母亲们哄着注定要死去的孩子入睡时,唱的最后一首歌!
混乱与尖叫声中,祝九鸦猛地跃上高台。
她一把撕开身上那件宽大的稳婆外袍,露出平坦却布满诡异骨纹的小腹。
那三道凸起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的、正在她皮下缓缓游走的胎儿轮廓!
她无视众人惊骇的目光,抓起祭坛上那把用来剖取祭品的银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肚皮上,划下了一道代表着“夺取”与“归一”的噬骨巫符阵!
“你们要神?”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哭嚎与尖叫,带着刺骨的嘲弄与疯狂。
“好啊——现在,我就把真正的‘神胎’给你们看!”
血光迸溅的刹那,一股无形的冲击以她为中心轰然爆发!
整座京城的地底,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同时惊醒,无数潜藏在阴暗角落的心蠹群起共鸣!
所有参与了这场“优种”实验的孕妇,无论身在何处,都在同一时间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出的,尽是黑色的、死去的虫尸!
城西的街头,一直遥遥感应着这一切的小满,猛地跪倒在地。
两行鲜血从他的耳中汩汩流出,他圆睁着双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终于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一句清晰无比的预言:
“母殒,子立,血契重开——”
他顿了顿,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补充了那至关重要的后半句。
“这一次,孩子要弑神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在禁宫深处的观星阁地库,那根被层层符箓封印、尚未被点燃的巨大“天心烛”,烛身之上,突然毫无征兆地自行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从缝隙中流淌出的,不再是传闻中由万民愿力凝结的纯白凝脂。
而是滚烫的、带着心跳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