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船能动?”容玄一把抓住老汉肩膀。
老汉点头,眼中血丝密布:“昨夜已沉石启锚,只等一声令下。”
外面火光骤起,三道黑影冲向码头东侧——是敢死队。
“就是现在!”
一声炮响撕裂雪夜,沉重的铁链崩断,那艘伪装成运盐商船的楼船,如一头蛰伏已久的巨鲸,猛然撞开浮冰,扎进漆黑的海面。
井水翻涌出的黑色,像是大地泣出的血泪。
那腥臭的铁锈味顺着寒风灌入鼻腔,让每一个闻到的人都心头发紧,那是地脉被腐蚀的征兆,是末日降临的序曲。
容玄当机立断,声音裹挟着内力,压过风雪:“走!立刻出海!”
一艘伪装成运盐商船的楼船,在夜色掩护下,劈开临浦港外冰冷刺骨的浪涛,驶向茫茫无际的东海。
船行南溟,浪涛如山倾,每一次撞击都让船身发出痛苦的呻吟。
祝九鸦躺在昏暗的舱底,身上紧紧缠绕着浸透了坟场尘灰的布条,这能暂时压制她体内狂暴的巫力,却也像裹尸布一样,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她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那里的血肉正在向着非人的形态转化,冰冷而坚硬,指尖触之如同抚摸覆霜的青铜。
透过破烂的衣衫,能看到她背上那条血骨脊椎狰狞地凸起,如一柄即将破体而出的刀锋,在油灯光晕下泛着幽青的冷光。
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细碎的血沫,溅在枕边的旧布上,洇开一朵朵暗沉的梅花,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腐叶交织的腥气。
韩九就守在她身旁,小小的身子缩在角落,借着一盏微弱的油灯,用一块锋利的骨笛碎片,蘸着自己指尖的血,在一张羊皮卷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那块嵌在她眉心的骨渣,是祝九鸦昏迷前亲手按下的,她说:“替我存着,别让它散了。”
她记录下海鸟诡异的盘旋轨迹,记录下海面上浮现的、一闪即逝的怨魂脸庞,也记录下祝九鸦每一次痛苦的痉挛。
这是祝九鸦教她的,噬骨巫的传承,不能只靠血脉,更要靠铭记。
又一个深夜,惨白的月光穿透舱顶的缝隙,如同一道冰冷的利剑,恰好照在甲板上。
就在那一瞬,一直安静贴在韩九眉心的那块骨渣,毫无征兆地融化了!
它没有化为灰烬,而是变成一滴滚烫的、金色的液体,发出一声轻微的“嗤”响,随即化作一道纤细的金线,穿透空气,笔直射入昏睡中的祝九鸦心口!
“唔!”
两人同时发出一声闷哼,齐齐陷入了深沉的昏厥。
没有惊涛骇浪,没有电闪雷鸣,只有一个共享的梦境。
战火焚烧着村庄,浓烟熏黑了天空。
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拼死塞进一名老巫的怀里。
她的声音嘶哑而急切,带着血腥气:“用我的命,换她忘记一切,换她……干净地活着。”
老巫接过婴儿,点了点头,随即,女人转身冲入火海,背影决绝,再未回头。
画面戛然而止。
祝九鸦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胸口传来一阵久违的、撕心裂肺的刺痛。
那不是巫力反噬的痛苦,而是属于人类的、名为“记忆”的剧痛。
她缓缓转头,看到身旁同样满脸泪痕、刚刚醒转的韩九。
她伸出那只断骨重生的手,第一次,没有试探,没有利用,只是轻轻握住了韩九冰冷的小手。
她的掌心粗糙而温热,指节因旧伤微微变形,却传递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在摇晃的船舱里几乎微不可闻。
“对不起……我把你推出去,是为了让你活得,比我干净。”
船尾,风灯摇曳,瘸腿老汉迎着海风,将一沓沓纸钱投入翻涌的浪涛之中。
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也照亮了船上那些沉默的、身上带着伤的战士。
这一路,他们折损了七名同伴。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手抄本——《赤心录》。
他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用朱砂密密麻麻地记载着“心骨归位”的最终仪式。
他看了一眼,眼神决绝,而后将那一页撕下,团成一团,毫不犹豫地吞入腹中。
唯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是柳沉舟派来的信使,他快步赶来,刚要开口,老汉却摆了摆手,沙哑地说道:“回去告诉柳大人和孩子们,若见南溟有灯火冲天,不必来救我们……守住北方的灯,才是所有人的活路。”
当晚,他解下一艘小小的舢板,独自一人划向远处那片电闪雷鸣的风暴区。
他要以自己这副被幽冥气息侵染多年的残躯为引,激起这片海域下无数沉船的怨气,形成一道鬼雾屏障,为大船争取时间,彻底甩掉朝廷水师的追踪。
在被一道巨浪吞没的最后一刻,他高高举起手中那枚召魂用的铜铃,用尽全身力气,向着苍茫大海发出一声怒吼:
“我记得你们所有人!”
铃声被雷鸣与浪涛瞬间淹没。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远在千里之外,从北境到江南,横跨七州的无数百姓家中,那些或明或暗的陶灯,竟如感应到故人最后的呼唤,齐齐闪烁了一下,光芒虽微弱,却坚定不灭。
与此同时,主舱之内,容玄彻夜未眠。
他面前摊着数张《镇狱册》的残页,以及柳沉舟用信鸟拼死传回的绝密情报。
他将所有线索拼凑在一起,一个令人遍体生寒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南溟岛,根本不是什么封印之地。
那里是千年前,初代守灯者为阻止古神降临,引天火自焚之处。
她的骨灰与火山熔岩混合,凝结成了最后一块,也是最关键的一块“心骨”!
如今朝廷派重兵驻守,也并非为了防范祝九鸦他们,而是在等待古神复苏的最终时刻。
他们要在那个时候,亲手将这块蕴含着“凡人反抗意志”的心骨投入深渊,以天下苍生为祭品,完成那场迎接新神、换取皇室永生的最终仪式!
容玄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拿起那张海图,快步走向祝九鸦所在的船舱。
“他们布下了三重杀局。”他声音低沉,指尖划过海图,“海上有以法器织成的‘断魂网’,专破灵体;岛上设有‘忘川阵’,能抹消闯入者记忆;山顶的祭坛更是被称为‘逆命坛’,能逆转生死法则。”
他顿了顿,手指点在海图上一片被鲜红标记的区域。
“但……有一条路,没人敢走。”
祝九鸦挣扎着坐起身,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溺婴湾。
那是历代以来,无数被遗弃的女婴尸骸堆积而成的死亡浅滩,阴气怨气之重,足以让任何船只触之即沉,修士触之即疯。
祝九鸦看着那三个字,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苍白而妖异的笑容。
“正好……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抬起头,暗金色的左眼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传我命令,备三艘无帆渔船,将我们战死兄弟的骨粉,全部涂满船身。再让韩九去,召集船上所有的女人,无论老少,每人写下一桩此生最不愿被遗忘的事,封入陶罐,投入水中。”
当夜,三艘涂满骨粉的黑色渔船,被悄悄放入海中。
一个个封存着女人记忆的陶罐,被依次投入“溺婴湾”那墨汁般的海水里。
没有波澜,没有回响。
就在众人心焦如焚之际,死寂的海面上,忽然亮起了一点、两点……而后是成百上千点小小的灯火。
那全是溺亡女婴不散的魂魄所化。
她们连名字都没有,被世间遗忘,此刻却被那些“不愿被遗忘”的记忆所唤醒。
她们没有攻击,那些小小的光团汇聚而来,竟主动托起了三艘渔船的船底,在万千鬼火的簇拥下,缓缓向着南溟岛岸边前行。
远处礁石上负责了望的守岛官兵,目睹这如同幽冥引渡的诡异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弃岗逃窜。
他们不怕杀人盈野的厉鬼,却怕这些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因为她们本该被遗忘,如今,却被人记住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渔船无声地靠上了南溟岛的黑色礁石。
祝九鸦拄着一根临时用巨兽腿骨制成的骨杖,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她身后,是面容冷峻的容玄、紧紧抱着那面从柳沉舟遗体旁抢出的焦黑木旗的韩九——那是他们最后一面战旗,以及最后二十名气息沉凝的战士。
她抬头,望向远处那座不断冒着黑烟的火山口,巨大的青铜祭坛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最后的心骨封印,就在其下。
她回过头,将手中的焦木旗,郑重地交到韩九手中。
“如果我没回来……你就带着这面旗,走遍九州。告诉他们,我不是神,也不是妖,就是一个……不肯闭眼的女人。”
韩九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她突然上前一步,将额头用力抵在祝九鸦冰冷的肩膀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颤抖着说:“姐……我把梦,还给你。”
泪水顺着她的鼻梁滑落,滴在祝九鸦破碎的衣襟上,像一颗坠落的星。
时间仿佛凝固,风停了,浪也静了,唯有那股温热的金色,静静流淌。
刹那间,一股温热的金色液体从她眉心狂涌而出,尽数汇入祝九鸦的心口。
祝九鸦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她痛苦地闭上双眼,脑海中尘封千年的记忆如山洪般决堤。
良久,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双异色的眸子里,已然沉淀了万古悲风。
她不再需要骨杖支撑,一步迈出,稳稳站定,身上的死气与疯狂尽数收敛,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沉寂。
“该结束了。”
她低语着,独自一人,向着火山的方向走去。
身后,第一缕刺破黑暗的阳光,正从海平面上升起,在海面上铺开一条金色的光路,仿佛一座通往地狱的璀璨长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