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凌惊鸿便将小桃红唤到了院子里。
她一言未发,只从袖中取出那封密信,指尖轻轻落在背面——那里有几道银针划过的痕迹。昨夜烛光下还清晰可见的“你来了”三个字,此刻竟已模糊不清,仿佛被水浸过,边缘晕开成团,只剩下歪歪扭扭的刻痕,像是有人用指甲狠狠刮出来的。
小桃红盯了许久,才低声问道:“小姐……这……这是北狄的文字吗?”
“不是字。”凌惊鸿收起信,声音压得极低,“是标记。有人在等我进书房,等我触碰这封信,留下痕迹。”
她抬眸望向宫道的尽头——那是魏渊书房的方向。昨夜南窗被风吹开,机关自动启动,仿佛专为她而设计。可今晨掌事太监却说,书房已被内务司重新查验,书架归位,南窗的铜杆也调了角度,早已不复原样。
无人承认动过,可一切都被悄然改了回来。
“走。”她转身便走,“去借《六韬》。”
小桃红一惊:“现在就去?”
“越快越好。”凌惊鸿一边系上外衫,一边道,“他们知道我昨夜拿到了信,若我不去,反倒显得心虚。我要让他们以为,我只是个想学兵法的寻常姑娘。”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晨雾还未散尽,脚步落在青石板上,几乎听不到声响。守在书房外的两名小太监见是她,迟疑片刻,仍放行了。
“凌姑娘请进,半个时辰后出来便是。”
门一开,她的目光便扫向南窗——那根铜杆的位置果然变了。原是斜插在窗棂卡槽内,如今却被移至外侧,风吹不到,机关自然无法触发。
她神色如常,走到书架前翻找兵书,又让小桃红去整理另一册典籍。
“动作轻些。”她低声提醒,“别碰那个香炉。”
小桃红点头应下,小心翼翼搬起一摞书,却不慎脚下一滑,撞上了旁边的博古架。那座青铜鹤形香炉晃了两下,炉盖“啪”地掉落,灰白色的香灰洒了一地。
一股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甜腻中带着厚重,又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像是雨后腐烂的花混着铁锈焚烧的气息。
凌惊鸿呼吸一滞。
这味道——她闭了闭眼,前世记忆翻涌而至。先帝晚年常在书房燃龙涎香,可每次闻后,眼神空茫,对魏渊之言却言听计从。
曾有一次,她偷偷取了些香灰送往太医院。老太医只看了一眼,手一抖便打翻药碗,声音发颤:“这香里混了‘九心草’‘鬼面藤’,皆是禁药!长期熏燃,人会不知不觉被人操控……”
不过几日,那老太医便暴毙,死因写着“心疾”。
那时她尚不明白,如今终于彻悟——这是北狄的“摄心香”,专为操控权臣所制,悄无声息地将一国主心骨换去。
“小姐……对不起!”小桃红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香灰。
凌惊鸿走过去,蹲下身,袖子一翻,悄然捏起一小撮香灰藏入暗袋。她轻咳两声,掩住口鼻:“快开窗。”
小桃红连忙去推南窗。
风灌进来,香气稍淡,可那股腥甜味仍缠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她盯着香炉底座,忽然发现炉脚内侧刻着一行极细的小字,细如针尖划痕——
“北进贡,三年三进。”
她心头一震。
北狄每年仅向大胤进贡两次,春送马,秋献皮毛。何来“三年三进”?这香炉根本不在礼部记录之中!
正思索间,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萧砌来了。
他身着墨色常服,手中握着一卷竹简,仿佛早已等候多时。见她从书房里走出来了,微微颔首:“听说你在寻兵书?”
“嗯。”凌惊鸿将《六韬》夹在腋下,语气平静,“北狄近日不安分,总得有所准备。”
“你倒是警觉得早。”他步入书房,目光扫过地上的香灰,最终落在香炉上,“这香……已燃了些时日了吧?”
“刚打翻的。”小桃红还在擦拭地面。
萧砌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香灰,凑近鼻尖轻嗅,眉头微蹙。
“龙涎香?”他问。
“说是。”凌惊鸿注视着他,“可你可曾闻出?除了龙涎,还有别的味道。”
他抬起眼睛,与她对视着。
片刻沉默。
“有铁腥味。”他说,“像是干涸了的血。”
凌惊鸿心跳骤然加快。
他闻出来了。而且——说得太准了。
北狄的摄心香,须以活人之血混入龙涎香炼制,血取自生辰属“阴”者,晒干磨粉,方能使药效渗入香气。常人难以察觉那丝腥气,只道是香料驳杂。
可他一句话便点破。
“这香,”她试探着问,“北狄也在用吗?”
萧砌起身,轻轻弹去指尖香灰:“祭天时用。他们称它‘通神引’,说能与祖先之灵沟通。不过……”他顿了顿,“常燃此香的帐篷,牛羊会突然发狂,人也会变得迟钝。若长期在密闭屋中点燃,恐怕连心神都会被人牵走。”
凌惊鸿指尖一凉。
他说的是“心神被人牵走”,而非“神志不清”。他知道这是操控,而非养生。
可他不说破,只是轻描淡写,如闲谈一般。
她望着他,忽然想起那块玉佩背面的裂痕,想起密信上的符文,想起昨夜那句“你来了”。
这一切,难道他早已知晓?
“你对北狄,了解得不少。”她终于开口。
“在边境待久了,总会听些传闻。”他递过竹简,“这是《边防要略》,比《六韬》更实用。真想防北狄,不如看这个。”
她接过来,未道谢。
“你那块玉佩,”她忽而问道,“可是来自北境?”
萧砌神色不动:“怎的突然问这个?”
“好奇。”她微微一笑,“毕竟,能从岩浆中带出来的东西,总该有些来历。”
他看着她,眼神深如井水,映不出半点光。
“玉佩认血。”他说,“不认来历。”
言罢,转身离去,背影渐渐隐入晨雾,宛如一道解不开的谜。
凌惊鸿立于原地,手紧攥着那卷竹简。
小桃红从书房里出来,低着头,眼圈微红:“小姐,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没有。”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做得很好。”
小桃红一愣。
“那香炉……是你故意让我撞的?”
“不是。”凌惊鸿摇头,“但我需要它倒。现在,我知道了三件事——”
她竖起一根手指:“第一,魏渊的书房,有人定期更换香料,用的是北狄秘术。”
第二根:“第二,密信上的暗纹会变,是活的,明明背后有人在盯着我。”
第三根:“第三,萧砌知道摄心香的害处,却未说尽。他要么是北狄的人,要么——”
她顿了顿,未再继续。
小桃红不敢多问。
回到住处,凌惊鸿立刻关上门,从袖中取出香灰,置于灯下细看。香灰呈灰白色,她用银针挑开表层,底下竟泛出淡淡的青色,似被某种液体浸过。
她端来一碗清水,将香灰撒入水中。
灰沉入碗底,水却渐渐发浑,最终浮起一层油膜,五彩斑斓,如蛇皮般流转。
这绝非寻常的香灰。
她忽然忆起前世太医院那本被焚毁的《异域毒方》中曾提及:北狄秘香遇水会析出“影油”,可映出施术者留下的魂印——只要点燃,便能窥见其最后一次施法时的画面。
她心跳加快。
但此刻不能试。太危险了。若魂印中藏有反噬之术,她恐会当场昏厥。
她将碗盖好,藏入床底的暗格中。
随后取出那枚龙形玉佩,翻至背面,指尖轻按裂痕。
一下,两下。
第三下时,玉佩骤然滚烫。
并非自热,而是似被远方之物呼应。
她猛然抬起头,望向宫墙北侧——那是太庙方向,也是地宫入口的正上方。
就在这一瞬间,玉佩背面的裂痕中,缓缓渗出一滴血。
不是她的血。
血珠顺着纹路滑落,恰好滴在密信之上,落在“双心同,命归一”这句话上。
墨迹被血浸开,晕染蔓延,竟渐渐拼成一个新词——
“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