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一块沉重的铁板悬在洛阳宫上空,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寒风贴着金瓦飞檐呼啸而过,卷起百官袍角刺绣的丝线,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如同无数枯叶在低语,又似细针刮过耳膜,令人脊背发凉。
风中夹杂着铁锈与冷霜的气息,拂过唇鼻时如刀割般刺痛。
承天门外,文武百官早已按品阶列队,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仿佛怕惊扰了这黎明前的凝滞。
他们的影子被拉得细长,在青石地面上微微颤抖,映出一种近乎窒息的肃穆。
脚底的石砖冰冷坚硬,寒气顺着靴底渗入骨髓,令人不由自主地绷紧双腿。
司马昭立于百官之首,身形如山,玄色大氅纹丝不动,宛如一尊镇守宫门的铁像。
他双目微阖,却仍能感知到周遭每一丝气息的波动——贾充指尖摩挲玉佩的轻微“咔哒”声、远处钟楼檐角铜铃被风吹动的微颤、甚至自己袍袖间空气流动的细微阻力,皆如刀刻般清晰。
身侧的贾充却焦躁难安,指尖不断摩挲腰间玉佩,眼神如鹰隼般来回扫视宫门与远处钟楼——那座沉默的高塔,此刻竟如坟茔般死寂。
按照百年祖制,五更时分,钟楼当鸣钟三通,声传九重,宫门方启,元会大典始成。
可今日,辰时将至,钟声未起,连更夫的梆子也停了半拍,仿佛时间本身也被冻结。
风中只余下旗帜猎猎的脆响,像是某种不详的倒计时,每一声都敲在人心最脆弱的缝隙。
就在此时,宫门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夹杂着车轮碾过石板的“咯吱”声,节奏缓慢而沉重,仿佛载着千钧重负。
一架小辇在内侍的簇拥下缓缓行至门后,辇中端坐的正是当今天子。
他脸色苍白如纸,唇无血色,指尖因用力握紧御杖而泛白,指节凸起如枯枝。
他微微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滞涩,仿佛病体已不堪重负,连空气都成了刀刃。
御杖尖端轻触地面,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嗒”,却在死寂中如雷贯耳。
隔着门缝,他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传出:“昨夜梦先祖言,今日钟不宜响,恐惊扰了潜藏在朝中的奸佞。”
此言一出,百官队列中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有人倒吸冷气,那声音如蛇信吐信,划破寂静;有人交头接耳,衣袖摩擦发出“沙沙”轻响,眼中满是惊疑。
以梦境为由,废止开国以来的鸣钟祖制?
简直是闻所未闻的荒唐。
司马昭眉头微蹙,目光如刀,穿透门隙,落在那少年天子病弱的脸上。
他试图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读出一丝破绽,却只看见一片沉静的苍白。
他终究未出言阻止——在“敬天法祖”的名义下,任何质疑皆可视作大不敬。
“开门吧。”天子声音再起,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厚重的宫门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铁轴摩擦的声响刺入耳膜,仿佛撕裂了某种无形的屏障。
没有钟声,没有礼乐,只有风穿过门廊的呜咽,以及百官衣袍窸窣的轻响,如同鬼影低语。
无人知晓,就在宫门开启的无声瞬间,钟楼之上,数十名早已埋伏的甲士正悄无声息地解开绳索——他们已割断钟槌,封死更夫口舌。
此刻任务完成,如狸猫般沿檐潜行,向武库方向隐去。
他们的皮靴包裹软布,踩在瓦片上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唯有衣角拂过瓦楞的细微“窸窣”,如夜风掠过枯草。
大典开始,气氛压抑如铅。
当朝贺进行到宗亲一列时,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以曹楷为首的七位宗亲王爷,竟皆身着白衣素服,手中捧着长长的灵幡,幡面黑字“先帝驾崩”赫然在目,仿佛不是来朝贺,而是来奔丧。
他们一步步走入殿中,脚步沉重,每一步落下,金砖都似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咚、咚”声,如同丧鼓敲在人心,连殿角铜鹤的翎羽都随之轻颤。
贾充脸色骤变,眼中寒光一闪,上前一步,厉声喝道:“元会大典,国之朝庆!尔等身披重孝,手持凶器入朝,是何居心?意欲诅咒陛下吗?”说罢,他对身后亲兵一挥手,“来人,将这些不祥之物夺下,拿下这群乱臣贼子!”
亲兵正欲上前,龙椅上的天子猛然抬手,御杖重重顿地,发出一声闷响,震得殿内烛火一晃,灯油溅出,焦糊味瞬间弥漫。
他气息不稳,声音却异常坚定:“住手!七位王叔乃朕之至亲,听闻朕龙体违和,不远千里回京奔丧探视,此乃孝心,何凶之有?《周礼》有云,‘丧不避朝’,奔丧之孝,大于朝会之礼。贾尚书,你想让他们为了朝贺,而失了人伦孝道吗?还是说,在你眼中,先祖与朕的安危,还比不上这冷冰冰的典仪?”
一番话掷地有声,将“谋逆”之罪轻巧化为“孝道”之争。
一名礼制博士立刻出列附和:“陛下圣明。《礼记》确有记载,奔国君之丧,不避朝会。七王之举,合乎古制,乃大孝之行。”
司马昭冷眼旁观,此刻也沉声对贾充道:“退下。”
贾充被当众驳斥,一张脸涨成猪肝色,额角青筋跳动,却不敢违抗司马昭之命,只得悻悻退回。
而就在这短暂的争执与混乱中,无人注意到,七位王爷在站定之时,手中的幡杆看似无意地在金砖地面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那声音极轻,如枯叶坠地,完全被殿内嘈杂所掩盖。
钟楼内,一名青衣乐师闭目抚琴,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动——琴案下埋设于墙内的铜管微微震颤,一根琴弦悄然嗡鸣。
他眼皮一跳,三缕几乎不可闻的泛音飘出,如风掠隙。
西廊阴影中,甲士们缓缓搭上了弓,箭尖在烛光下泛着幽蓝寒光,冰冷如蛇瞳。
朝贺继续,终于到了“献寿”环节。
天子扶着御案,颤巍巍站起,目光缓缓扫过阶下文武,最终落在司马昭、司马师兄弟身上。
他的身体忽然微微颤抖,声音也带上了哭腔:“朕自年少登基,全蒙太傅与大将军扶持,本欲与二位爱卿共安天下……可是,可是为何,朕每夜的梦里,先帝总是在哭?”
群臣愕然,整个太极殿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连呼吸声都凝滞,唯有烛火“噼啪”轻爆,火星四溅。
司马昭脸色微变,上前一步,温声道:“陛下许是思虑过甚,龙体劳乏所致。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切莫……”
“他不是在哭朕!”天子猛地拔高声音,打断司马昭,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司马兄弟,一字一顿嘶吼:“先帝在梦里告诉朕——‘司马家,要掘我祖坟’!”
“掘我祖坟”四字,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殿梁微颤,梁上积尘簌簌而落,如雪飘零。
所有人魂飞魄散,连呼吸都停滞。
贾充气得浑身发抖,正欲怒斥“妖言惑众”,天子却突然转向宗亲,脸上露出孩童般的迷茫与无助:“诸位叔祖,叔父……你们说,朕……朕是不是疯了?”
以曹楷为首的七位王爷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噗通”一声齐齐跪倒。
曹楷泣不成声,叩首道:“陛下天资聪颖,心明如镜,何疯之有!先帝托梦,乃是天垂示警啊!”其余六人随之拜倒,哭声震天:“陛下!我曹氏江山危矣!请陛下为列祖列宗做主啊!”
宗亲哭拜,舆论瞬间推向顶峰。
天子扶着额头,泪水潸然而下,喃喃自语:“那……那就不是朕疯了。是这天下,疯了。”
大典在近乎崩裂的诡异气氛中草草结束。
退朝的钟鼓未曾响起,百官低头疾行,袍角扫过冰冷金砖,如同惊鸟掠林。
司马昭立于承天门下,望着宫墙尽头那抹残阳,久久未语。
风卷大氅,猎猎作响,仿佛在为一场未落的雷霆蓄势。
贾充踉跄随行,衣襟尽湿,冷汗浸透内衫。
直到那沉重的宫门再次闭合,发出如叹息般的闷响,他才敢喘出一口浊气。
宫道渐空,烛影渐斜。太极殿内,终于只剩一人。
少年天子缓缓起身,步下龙阶,指尖拂过冰冷的金砖——那里,七位王爷曾跪拜如山。
那石面尚存一丝余温,仿佛还烙印着方才的叩首之音。
——直到殿门合拢,脚步远去。
那滴悬在眼角的泪,忽然凝住。
他抬起袖口,轻轻拭去,动作缓慢,如同抹去一张画皮。
再抬头时,眼中已无半分悲色,只余寒潭深水。
李昭趋前,低声复述着贾充被司马昭当众斥责“擅权乱政,自作主张”,并被夺去部分禁军统领权的细节。
天子不语,只将一幅《北辰七卫布防图》缓缓铺开。
他修长的手指从图上的“钟楼”滑到“南园”,再至“武库”,最终将这三点连成一条笔直线。
“南园是东府私兵换防必经之路,”他轻声道,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听见,“若此处起火,必引其回援。而钟声……”他嘴角微扬,“便是总攻的号令。”
他提起朱笔,在线条的交汇处,重重圈下“今日”二字。
窗外,残阳如血,映照着宫墙上斑驳的苔痕,像一道道未愈的旧伤。
他看着图上那个圈,嘴角勾起一抹与年龄不符的冷酷笑意,低声自语:“他们都以为朕今日是在朝堂上唱了一出疯癫的戏,可他们不知道,戏台已经搭好,台下的刀,也已经抵住了他们的喉咙。”
话音落下,一道早已拟好的密令从袖中滑出,平摊在布防图旁。
上面没有繁复言语,只有八个墨色淋漓的大字:
笔锋如刀,力透纸背。
外头天光已沉成铁灰色,宫道上终于响起了迟来的更夫梆子——一声,又一声,仿佛替这死寂的皇城数着最后的呼吸。
那声音不再象征秩序的崩坏,而是倒计时的脉搏,缓慢而坚定。
一场席卷洛阳的风暴,正在这片沉寂之下,静静等待着那个被注定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