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山的雨彻底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像筛子滤过的金屑，洒在泥泞的山路上。水汽顺着红泥的纹路蒸腾，裹着血壤特有的腥甜与桑木的清润，吸进肺里竟有几分暖意，连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桑盼杜抱着坤玖和坤陆，左臂的坤玖枕着她的肘弯，小手无意识地攥着她的衣襟，右臂的坤陆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空中盘旋的巽风雀，咿呀作响。掌心的兑卦桑木牌微微发烫，像是在感应坤遏寅的气息，也像是在提醒她前路的凶险，牌身的银光顺着指尖蔓延，在孩子们的襁褓上凝成淡淡的护罩。
晓输背着桑木背包走在前面，背包里的桑葚酱罐子和桑木卦牌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后颈的树叶疤依旧隐隐作痛，后背的伤口被桑汁药膏敷着，虽已结痂，却仍有些牵扯的疼，每走一步都像有桑刺扎着。可他半点不敢懈怠，心里憋着一股劲——遏寅弟弟被掳，都是因为他不够强，没保护好弟弟。这次他一定要证明自己，不仅能护着娘和剩下的弟弟，还能亲手救出遏寅，让娘再也不用为他担心，让爹也能为他骄傲。
这股“急于证明”的执念像疯长的桑苗，在他心里扎了根，藤蔓般缠绕着理智，让他做事越发莽撞。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片小小的桑林。桑树枝繁叶茂，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阳光洒在上面，折射出七彩的光。林边搭着个简陋的草棚，棚顶铺着晒干的桑枝，边缘垂着几串风干的桑葚，泛着深紫色的光泽。棚下坐着个穿蓝布衣裙的姑娘，梳着双丫髻，鬓边别着一朵白色的桑花，面前摆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用桑枝串起的野花——淡紫的桔梗、金黄的蒲公英、粉红的野蔷薇，五颜六色的，透着山野的灵气，还带着晨露的湿润气息。
姑娘见他们走来，眼睛一亮，像发现了林间的小鹿，拿起一串野花迎了上来：“这位夫人，小哥，要不要买串野花？山里的蚊虫多，这花能驱蚊虫，戴在身上还好看，给小娃娃们戴也讨喜。”她的声音清甜，像山涧的泉水，带着桑叶的脆嫩。
桑盼杜刚想摆手拒绝，晓输却已经停下脚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姑娘手里的野花。那野花的颜色鲜亮，让他想起遏寅弟弟最喜欢扯着桑枝上的花苞玩，心里一阵酸楚，随即又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他觉得这姑娘独自在山里卖花，身边没有家人陪伴，肯定很危险，自己身为能调动巽、艮两卦之力的卦师，理应保护她，这正是证明自己的好机会。
不等桑盼杜开口，晓输突然往前一步，挡在姑娘面前，胸脯一挺，像只鼓足了气的小公鸡，大声说：“姑娘，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危险了！山里有阴邪，还有坏人，不如你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会护着你和娘还有弟弟妹妹的！我巽风能驱邪，艮土能挡险，绝对不会让你受半点伤害！”
姑娘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角的梨涡浅浅漾开：“小哥，我家就在附近的村子里，白日里在这里卖花，傍晚就回去，不危险的。这花你要是喜欢，我送你一串便是，不用这么大阵仗。”说着，便要把手里的野花递给晓输，指尖带着晨露的微凉。
可晓输却会错了意，以为姑娘答应了同行，心里又激动又紧张，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泥泞的路上，溅起点点红泥。他双手抱拳，一本正经地说：“姑娘，我叫坤晓输，是坤家卦脉的传人，我爹是坤愚，是最厉害的卦师！我虽然现在还不算太强，但我一定会努力变强，以后我劈柴你洗衣，我护着你和家人，再生两个娃，我们一起在忘夫坡种桑，日子肯定过得比桑葚还甜！你就嫁给我吧！”
这番话石破天惊，不仅姑娘惊得目瞪口呆，手里的野花都差点掉在地上，连桑盼杜都愣在原地，怀里的坤玖和坤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咿呀叫了两声，小脑袋往她怀里缩了缩。
姑娘脸瞬间红透，像熟透的桑葚，又气又笑，拿起身边的桑枝轻轻打了晓输一下：“你这小哥，莫不是疯了？我只是卖个花，你怎么还扯到嫁人了！我爹娘还在村里等着我呢，你快起来，别让人笑话！”
晓输却以为姑娘在考验他的诚心，依旧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执着地说：“我是认真的！我娘做的桑葚糕最好吃，我以后让你天天吃；我还会刻桑木小人，以后给你刻个最漂亮的！我一定会对你好，会保护好你，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就像保护娘和弟弟们一样！”他的声音铿锵有力，眼里满是执拗，后颈的树叶疤都亮了几分。
桑盼杜又气又无奈，快步走上前，伸手把晓输拉起来，红泥沾了他一膝盖，看着实在狼狈。她对着姑娘连连道歉：“姑娘对不起，小儿不懂事，胡言乱语，你别往心里去。他弟弟刚被坏人掳走，心里急着证明自己，才说出这些荒唐话。”说着，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递给姑娘，“这花我们买了，给你添麻烦了，你快些回去吧，山里确实不太平。”
姑娘接过铜钱，哭笑不得地把野花塞给晓输：“罢了罢了，看你家小哥也是一片好意，只是太过莽撞了。这花送你们了，祝你们早日找回弟弟。”说完，便转身跑进了桑林，蓝布衣裙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枝叶间，只留下一阵淡淡的花香。
晓输还想追上去，却被桑盼杜死死拉住。他一脸委屈地看着桑盼杜，眼眶都红了：“娘，我是真心想保护她，想娶她回家，让她也能被好好照顾，我没胡说！我就是想证明我能保护别人，我不想再让你们觉得我没用！”
桑盼杜停下脚步，看着儿子眼里的执拗与委屈，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擦掉他膝盖上的红泥：“晓输，娘知道你想证明自己，想保护身边的人，这份心是好的，比忘夫坡的桑汁还纯。可你爹教过你，巽为风，主灵活变通，顺势而为，不是让你蛮干硬来。”她指了指晓输手里的野花，花瓣上还沾着红泥，“这位姑娘只是卖花的，人家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生活，不需要你这样突然的‘保护’。你的好意，在不合适的场合说出来，就成了胡言乱语，还会吓到别人，这就是逆势而为，违背了巽卦的道理。”
晓输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头，后颈的树叶疤微微发烫，像是在认同桑盼杜的话。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野花，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像是在替他难过：“可是娘，我就是想做点什么，证明我不是累赘。”
“证明自己不是靠嘴说，也不是靠莽撞的行为。”桑盼杜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温柔却坚定，“真正的保护，是在别人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是根据情况调整自己的做法。就像巽风，遇到阻碍会绕着走，遇到需要的人会轻轻吹拂，而不是一股脑地乱吹。巽卦的灵活，是让你学会分辨场合，看清形势，而不是无厘头地蛮干。”
晓输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野花，心里有些失落，却也把娘的话悄悄记在了心里。
又走了一段路，前方出现一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水底的鹅卵石泛着光，溪边的青草上挂着水珠，倒映着蓝天白云。溪边有个洗衣妇正蹲在石头上捶洗衣服，木槌落下，发出“砰砰”的声响，与溪水的“潺潺”声交织在一起，透着生活的烟火气。洗衣妇穿着粗布衣裳，挽着袖子，露出结实的胳膊，见他们走来，笑着对晓输说：“小哥，能不能帮我搭把手，把这块大石头挪一下？我想把衣服放在上面晒，这样干得快。”
晓输一听，眼睛瞬间亮了——终于又有机会证明自己了！他立刻答应下来，快步走到洗衣妇身边，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细细的肌肉，就要去挪石头。那石头半埋在土里，上面长满了青苔，看着就沉。可他刚走到石头旁，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了之前的念头，觉得这洗衣妇一个人在这里洗衣，肯定很辛苦，身边也没人帮忙，需要人保护，这正是他证明自己的好机会。
他停下挪石头的动作，转头看着洗衣妇，一脸认真地说：“大婶，我帮你挪石头可以，但我有个条件。你嫁给我吧！以后我劈柴你洗衣，我用巽卦之力给你扇风，让你夏天不热；我用艮卦之力帮你劈最硬的柴，让你不用费力气。我还能保护你不被阴邪伤害，一起照顾娘和弟弟们，再生两个娃，日子肯定过得红红火火！”
洗衣妇正在捶衣服的木槌“啪”地掉在地上，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晓输，像是在看一个疯子。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又气又笑地捡起木槌：“你这小哥，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都能当你娘了，你还想娶我？我家掌柜的还在村里等着我回去做饭呢！”
晓输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依旧执着地说：“年龄不是问题！我会对你好的，比你家掌柜的还好！我娘做的桑葚酱可甜了，以后我天天给你带！我还会刻桑木小人，给你刻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你肯定喜欢！”
洗衣妇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举起木槌就朝着晓输打过来：“你这疯子，赶紧走！再胡说八道，我就对你不客气了！我家掌柜的可是猎户，打猎可厉害了！”
晓输吓得赶紧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喊：“大婶，我是真心的！你再考虑考虑啊！我真的能保护你！”
桑盼杜扶着额头，无奈地走上前，再次向洗衣妇道歉：“实在对不起，小儿年纪小，不懂事，最近又因为弟弟被掳，心里急着证明自己，才说出这些荒唐话。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我这就带他走。”说着，她示意晓输赶紧走。
晓输被洗衣妇追着打了几步，才恋恋不舍地跟着桑盼杜离开。直到跑远了，他才气喘吁吁地问桑盼杜：“娘，我明明是想帮她，想保护她，她为什么还要打我？我哪里做错了？”
桑盼杜停下脚步，看着儿子一脸无辜的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她拉着晓输的手，指着溪边的洗衣妇说：“你看她的年纪，看她的穿着，看她身边的洗衣盆和木槌，她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生活。她只是让你帮个忙，并没有想要找个人嫁了。你又凭着自己想证明自己的执念，说了不合适的话，做了不合适的事，她当然会生气。”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爹教过我们，万物皆有卦象，人事也有其规律。巽卦的顺势而为，就是要顺着事物的规律去做，而不是凭着自己的想法，强行去改变。就像这溪水，顺着地势流淌，才能滋养万物；如果逆势而行，就会泛滥成灾。这位大婶有自己的生活节奏，你的‘保护’和‘求婚’，并不是她需要的，反而会打乱她的生活，这就是违背了巽卦的道理，自然会受到抵触。”
晓输看着溪边的洗衣妇，看着她熟练地捶打着衣服，又想起之前的卖花姑娘，心里终于明白了些什么。他低下头，小声说：“娘，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凭着自己想证明自己的执念，不管不顾地去说那些话，做那些事。我应该先看清情况，问问别人是不是真的需要帮忙，再决定怎么做，而不是蛮干。”
桑盼杜欣慰地点点头，摸了摸他的头：“知道错就好。娘知道你渴望被认可，想证明自己的价值，这份本真是好的，就像忘夫坡的血壤，纯粹又有力量。但执念会让人产生妄念，让你看不清现实，做出荒唐的事。真正的强大，是内心的沉稳与坚定，是懂得灵活变通，顺势而为，而不是靠莽撞的行为去证明。就像你爹，他从来不说自己厉害，却能用卦力守护一方桑园，这才是真正的强大。”
晓输重重地点点头，把娘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他握紧手里的桑木小人，小人胸口的“艮”字泛着淡淡的光，像是在鼓励他。他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学会分辨场合，看清形势，用正确的方式保护娘和弟弟们，救出遏寅，真正证明自己的价值。
溪边的风轻轻吹过，带着溪水的清凉与桑木的清香。桑盼杜抱着两个孩子，晓输跟在身边，一行人继续朝着潭水巢穴的方向走去。晓输不再像之前那样莽撞，脚步沉稳了许多，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清明。他时不时会用桑枝拨开挡路的杂草，遇到泥泞的地方会先试探一下，再扶着桑盼杜走过。只是他心里那股“渴望被认可”的执念，依旧像一颗种子，在悄悄发芽，只是这一次，他学会了用理智去浇灌，而不是让它肆意疯长。
前路依旧凶险，坎水巢穴的阴邪还在等着他们，被掳走的坤遏寅也还在受苦。但晓输知道，只要他守住本心，学会巽卦的灵活与艮卦的沉稳，不被执念左右，就一定能和娘一起，闯过难关，救出弟弟，守护好自己的家人。巽风雀在前方盘旋，翅尖的青芒亮了几分，像是在为他们指引方向，也像是在为晓输的成长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