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顺着县衙二堂的檐角滴落,敲打着青石台阶,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堂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沈砚眉宇间的凝重与手臂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赵虎小心翼翼地为他重新包扎着伤口,布条下渗出的血色依旧刺目。
林岚坐在一旁,面前铺开的素麻布上,静静躺着两枚从雨巷石板中起出的柳叶镖。镖身细窄轻薄,不过三寸余长,形如柳叶,边缘打磨得异常锋利,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镖身靠近尾部的区域,隐隐透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泽,以及镖尾处那个极其微小、却清晰可辨的鸟喙状刻印!
“大人,伤口深及寸许,幸未伤及筋骨。但这刀锋……”赵虎包扎完毕,忧心忡忡地看着沈砚苍白的脸,又看向那两枚柳叶镖,“透着一股邪气!沾血之处皮肉发麻发木,绝非寻常刀刃!”
沈砚微微颔首,目光如寒潭般落在柳叶镖上。那鸟喙标记,如同烙印般刺入他的眼底。“掖庭……”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和冰冷的洞悉,“这鸟喙标记,是掖庭局暗卫惯用的‘夜枭’印记。看来,有人嫌本官查得太深,碍了手脚,竟不惜动用掖庭的死士,行此刺杀灭口之举!好大的手笔!”
“掖庭局?”林岚心头一凛。她虽不甚明了唐代宫闱机构的具体职权,但“暗卫”、“死士”这些词,已足以说明这标记背后代表的恐怖力量!凶手竟能驱动掖庭死士?!这案子背后的水,深得令人窒息!
“他们不是冲着本官来的,”沈砚的目光从柳叶镖上抬起,锐利如刀,“他们的目标,是阻止本官接触陈三!阻止本官追查云霓班旧案!陈三知道的内情,足以让某些人寝食难安!” 他猛地看向赵虎,“赵虎!陈三如何?!”
赵虎脸色一暗,沉重地摇头:“属下刚去牢里看了……陈三……死了。”
尽管早有预料,沈砚和林岚的心还是猛地一沉。
“怎么死的?”沈砚的声音冷得掉渣。
“七窍流血,面色青黑,身体蜷缩……像是……中了剧毒!”赵虎的声音带着后怕,“狱卒说,就在我们遇刺前后,牢里一切如常,并未见人出入,送去的饭食也是统一查验过的……死得……悄无声息!”
“剧毒……灭口……”林岚喃喃自语,目光再次聚焦在那两枚青黑的柳叶镖上,“沈大人,这镖上淬的毒,恐怕就是关键!我需要立刻检验!”
“小心!”沈砚沉声叮嘱。
林岚早已戴上自制的棉布手套(浸过醋酒),神情专注而肃穆。她取出一根最长的银针,用烛火反复灼烧消毒,待针尖冷却后,极其小心地靠近一枚柳叶镖的镖尖,在那层诡异的青黑色泽上轻轻刮蹭了几下。
银亮的针尖,瞬间沾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带着金属光泽的青黑色粉末!
林岚屏住呼吸,将沾有毒粉的银针缓缓移近烛火。
就在针尖距离火焰还有寸许之时——
“滋啦!”
一声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悸的轻响!
那层青黑色的粉末竟在高温下瞬间化作一缕淡紫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刺鼻的、如同烂杏仁混合着铁锈的怪异气味弥漫开来!
“是它!”林岚瞳孔骤缩,声音带着职业性的笃定,“剧毒‘见血封喉’!其主要成分为乌头碱(Aconitine)!此毒遇高热可分解产生微量氰化物(hcN),故有苦杏仁味!中毒者呼吸麻痹,心脏骤停,顷刻毙命!症状正是七窍流血、面青身蜷!” 她立刻将银针移开火焰,动作迅速地将针尖浸入旁边一碗清水中。
只见那碗清水接触到针尖青黑毒粉的瞬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沸腾起来!水面冒出细密的气泡,并迅速变成一种诡异的墨绿色!同时,那刺鼻的烂杏仁铁锈味更加浓郁!
“遇水剧烈反应,颜色剧变!”林岚指着那碗沸腾的墨绿水,语气凝重,“这是高浓度乌头碱的典型特征!毒性猛烈至极,微量即可致命!陈三中的,就是此毒!而这柳叶镖……” 她看向镖身上那层青黑,“淬的也正是此毒!见血封喉,名不虚传!”
沈砚看着那碗沸腾的墨绿水,又看看柳叶镖,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好狠的手段!好烈的毒!杀人灭口,不留半分余地!” 他看向林岚,“此毒来源?”
“乌头碱提取自乌头(附子)的块根,”林岚解释道,“但如此高纯度的精炼毒物,绝非寻常药铺或江湖人士能轻易获得。需要极其专业的萃取、提纯和淬炼技术。来源……要么是精通毒理的隐秘门派或杀手组织,要么……就是拥有强大资源和人力的特殊机构。”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镖尾的鸟喙标记。
“特殊机构……”沈砚咀嚼着这个词,眼中寒芒更盛。他拿起另一枚未刮蹭的柳叶镖,凑近烛光,仔细审视镖尾那个鸟喙刻印。刻印很小,线条简洁却异常精准,带着一种冷硬的工艺感。在鸟喙的下方,似乎还有两个更加微小的、几乎被阴影遮盖的刻痕。
“赵虎,取放大镜来!”沈砚沉声道。
很快,一枚打磨光亮的凸透镜被递上。沈砚将镜片对准镖尾刻印,在烛光下仔细调整角度。
放大镜下,鸟喙刻印的细节纤毫毕现。而在那尖锐鸟喙的下方,两个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阴刻小字,清晰地呈现出来——陇西!
“陇西?!”沈砚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猛虎!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鸟喙标记是掖庭局‘夜枭’不假!但这‘陇西’二字……是铸造标记!这柳叶镖,出自陇西李氏!”
“陇西李氏?”林岚对这个名字背后的份量有些茫然。
“陇西李氏!”赵虎却失声惊呼,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大人!是那个……那个以军功起家,控制着西北最大私兵和军械工坊,连圣人都要忌惮三分的‘铁血李氏’?!”
“不错!”沈砚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压力,“陇西李氏,其先祖乃前朝柱国,世代镇守西北,根基深厚,私兵甲胄之利,冠绝天下!其控制的‘神锋坊’,更是天下顶尖的军械铸造之所!其出品的兵器,无论刀剑弓弩,皆刻有‘陇西’及特定徽记,以示出处!这鸟喙下的‘陇西’二字,正是神锋坊的铸造标记!”
他拿起柳叶镖,指尖感受着那冰冷锋锐的质感,语气森寒:“这柳叶镖,形制虽小,但材质精良,淬火工艺登峰造极,非顶尖匠师不能为!淬毒手法更是隐秘歹毒!天下间,能将掖庭局的‘夜枭’标记,与神锋坊的‘陇西’铸造标记,同时刻于一件杀人凶器之上的……能有几家?!”
答案,呼之欲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瞬间笼罩了整个二堂!
掖庭死士!神锋坊的凶器!陇西李氏!
这三者叠加在一起,代表的已不仅仅是凶杀,而是足以震动朝野的巨大政治漩涡!
“难道……云霓班的案子……竟牵扯到……”赵虎的声音都在发颤,后面的话已不敢说出口。
沈砚沉默着,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缓缓放下柳叶镖,目光转向林岚之前收集的、那些散发着幽蓝光芒的粉末和残谱标记。
“陇西……波斯……”他喃喃自语,仿佛在迷雾中寻找着关键的连接点,“陇西李氏雄踞西北,掌控着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河西走廊’!与西域诸国,尤其是波斯商队,往来极其密切!”
林岚立刻反应过来:“大人是说,那诡异的荧光粉末,可能是通过李氏控制的商路流入长安的?而李氏……与掖庭局……”
“勾结!”沈砚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洞穿黑幕的寒意,“或者,至少是某种心照不宣的交易!一方提供顶尖的凶器与淬毒,一方提供死士与灭口!目标一致——掩盖七年前黑风岭云霓班三十六口焚尸的真相!阻止本官深挖!柳莺儿因那份死亡名单而死,陈三因可能知晓内情而被毒杀灭口!本官……因追查太近而引来死士刺杀!”
他的推断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堂内炸响!赵虎已是面无人色,冷汗浸透了后背。这已远远超出了一桩戏班凶案的范畴!
“可是大人,”林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提出关键疑点,“若真是李氏与掖庭联手,势力庞大,为何不直接销毁名单,反而要大费周章移尸戏台,布置血衣脸谱,故布疑阵嫁祸冤魂?这岂不是画蛇添足?而且,凶手为何要在现场留下荧光粉末?这岂不是自曝线索?”
沈砚眼中精光闪烁,显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嫁祸冤魂,或许是为了转移视线,混淆视听,让案子看起来像是‘鬼魅作祟’或戏班内部恩怨,避免引人联想到陈年旧案和朝堂势力。至于荧光粉末……” 他看向那幽蓝的光芒,“或许是凶手自己也始料未及?此物能沾染传播的特性,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又或者……”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锐利:“……这荧光本身,就是另一条线索!指向另一个同样涉入此案、却可能与李氏、掖庭并非完全同路的势力?比如……提供这荧光粉末的波斯人?!”
“波斯人?”林岚心头一动,想起之前对荧光粉末的初步判断。
“对!”沈砚猛地站起身,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斗志,仿佛要将眼前的迷雾彻底焚尽,“掖庭死士的鸟喙,神锋坊的陇西标记,波斯的诡异荧光!这三条线,看似平行,却因云霓班的血案和柳莺儿、陈三的死,在此刻交汇!无论这潭水有多深,无论牵扯到何方神圣,本官都要将这血案查个水落石出!”
他看向赵虎,命令如同金石交击:“赵虎!立刻持本官手令,秘密调阅七年前云霓班焚庄案所有卷宗!同时,动用一切暗线,查清两点:第一,近一年内,长安城中,尤其是平康坊一带,有哪些波斯胡商异常活跃?特别是接触过奇异矿石、染料或药物的!第二,陇西李氏近期在长安的势力动向,尤其是与掖庭局、波斯商队有无隐秘往来!记住,秘密进行!不得打草惊蛇!”
“是!属下明白!”赵虎深知此事重大,肃然领命,匆匆离去。
沈砚的目光最后落回桌案上。那淬毒的柳叶镖泛着青黑死光,残谱上的荧光符号幽幽闪烁,仿佛无声的嘲讽与挑衅。
“树欲静而风不止。”沈砚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在雨夜的县衙中回荡,“既然风已起,那便让这风,吹散这长安城上空积压多年的血雾!本官倒要看看,这‘冤魂’背后,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他捂着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锐利明亮。陇西的刀锋,掖庭的黑手,波斯的幽光——这三股交织的暗流,已将这桩戏台血案,彻底卷入了惊涛骇浪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