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太医院精舍的青瓷灯罩里跳跃,将沈清漪伏案的侧影拉长,投在堆满医籍卷宗的书架上。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干草药和墨锭混合的沉郁气息。她纤细的手指划过《南疆异毒考》发黄的纸页,一行行关于“热毒”、“瘴疠”、“尸厥”的记载在眼前流淌,却无法真正沉入心底。南方那场牵动朝野的时疫奏报抄本摊在一旁,字里行间透出的焦灼和死亡气息,让这间京城深处的精舍也染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压抑。
眉宇间那抹倦色,并非全因案牍劳形。这深宫高墙,这太医院的繁文缛节,这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都像一层层无形的茧,将她裹得有些透不过气。她怀念清河县衙后园那几株开得不管不顾的杏花,怀念药圃里泥土湿润的气息,甚至…怀念那人毒舌下偶尔闪过的、洞悉世事的锐利眼神。
“小姐!小姐!”
门外刻意压低却难掩急促的呼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精舍内凝滞的沉静。是玲珑(漕运沉银谜结束后就回京了)!这丫头,在太医院也敢这般大呼小叫…沈清漪心中微微一紧,搁下笔,还未及开口,门已被推开一条缝。
玲珑像只灵巧的狸猫般闪身进来,反手迅速将门掩好。她身上还带着外间夜露的微凉气息,平日里总带着狡黠笑意的脸蛋此刻绷得紧紧的,一双杏眼睁得溜圆,里面盛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和焦急。
“玲珑?” 沈清漪站起身,心头那点被打扰的不悦瞬间被玲珑的神情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祥的预感,“何事如此慌张?可是家中…”
“不是家里!小姐!” 玲珑几步冲到书案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是…是清河!陆大人!陆大人派人送信来了!急信!十万火急!”
“清河?陆大人?” 沈清漪的心猛地一跳,清冷的眸子里瞬间掀起波澜。那个名字,连同那个身影,在离开清河后的日日夜夜,并未如她预想般淡去,反而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愈发清晰。此刻骤然听闻,竟有种恍如隔世又近在咫尺的悸动。
“人呢?信呢?”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急切。
“雷捕头亲自带人来的!三匹马都快跑瘫了!人就在太医院偏门外等着,进不来!” 玲珑语速飞快,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带着浓重汗渍和尘土气息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上用火漆严密封缄,上面一行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墨迹赫然映入沈清漪眼帘——“太医院 沈清漪 亲启”。
“雷震亲自来了?” 沈清漪心头一凛,接过信封的瞬间,指尖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其上残留的、属于快马疾驰的粗粝感。能让雷震亲自星夜兼程、不顾一切闯到太医院门外…清河县,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变故?陆明渊…他遇到了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指尖用力,小心翼翼地剥开那层凝固的火漆。厚实的信纸被抽出,展开。
“清河急报,事涉生死,万望亲阅,切切!”
开篇十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沈清漪所有的平静。她的目光飞速扫过那一行行用近乎刻板的冷静、却又力透纸背的急迫写下的文字。
“黑石村…阖村几近覆灭…”
“高热如焚…体肤遍布暗红凸痕,状若活物,于皮下缓缓起伏蠕动…”
“狂暴难制…目赤如血…口吐涎沫血污…痉挛…”
“临殁…神情痛苦恐惧…嘴角反呈诡异上扬之态…”
“甜腥刺鼻…似腐草铁锈混合…”
“尸身…皮下红痕蠕动加剧…细微红砂状活物自口鼻、破损皮肤渗出…”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重重敲打在沈清漪的心上。她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脸色在跳跃的烛光下一点点变得苍白。握着信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这描述…这症状…绝非任何她熟知的时疫!那皮下活物…那怪诞笑容…那甜腥之气…
当她的目光落在信纸下方,那用精准线条描绘出的扭曲火焰图腾和残缺兽爪符号时,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记忆的迷雾!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不受控制地从她唇间溢出,手中的信纸险些滑落!她的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书案边缘,才勉强站稳。
“小姐!您怎么了?” 玲珑被沈清漪的反应吓坏了,慌忙上前扶住她,触手只觉她手臂冰凉,“信上说什么了?陆大人他…他没事吧?”
沈清漪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符号上,瞳孔急剧收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是她!是师傅书房里那本被重重锁在铁匣深处、封面早已褪色、用古篆写着《南荒蛊异志》的残破古籍!师傅每每提及都神色凝重,言及其中所载多为上古流传、阴邪诡谲、早已失传的禁忌蛊术,一旦现世,必酿大祸!
她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回溯,那本古籍发脆的纸页上,用暗红朱砂描绘的种种恐怖图样和文字描述,与陆明渊信中所言,疯狂地重叠、印证!
“皮下活物…红砂…甜腥气…怪诞笑容…” 沈清漪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血线噬心蛊’!是…是‘血线噬心蛊’!古籍记载…此蛊以秘法培育,虫卵细微如尘,可混入饮食、水源,甚至…焚烧特殊草药散播于空气!一旦入体,遇血则活,噬心寄髓,催发狂性!宿主临死前,蛊虫分泌异毒刺激心神,致其于极痛中…强颜诡笑!此蛊…此蛊凶戾绝伦,非大仇怨、大阴谋不用!早已…早已被视为禁术,失传百年!”
“血…血线噬心蛊?!” 玲珑失声尖叫,小脸瞬间煞白如纸,“蛊…蛊虫?!吃…吃人心的那种?!” 她虽武艺不错,但自幼在沈府长大,对这等传说中的阴毒之物只有模糊的恐惧概念,此刻听沈清漪亲口说出,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头顶,头皮都炸开了!
“是人为!” 沈清漪猛地睁开眼,那双总是温婉沉静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和前所未有的凝重,声音斩钉截铁,“绝非天灾!这是蓄谋已久的屠杀!是邪术!” 她紧紧攥着那封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陆明渊最后那句“此非天灾,实乃人祸!幕后黑手,以邪术屠戮无辜,所图甚大!若任其肆虐,恐非一村之祸,乃清河乃至州府之浩劫!” 如同重锤,狠狠敲击着她的灵魂!
他看出来了!他也知道这是人祸!可他…他们…面对的是早已失传、凶名赫赫的邪蛊!单凭隔离、深埋、石灰烈酒…根本挡不住!那细微如尘的虫卵,防不胜防!一旦扩散出黑石村…清河县数十万生灵…沈清漪不敢再想下去,一股冰冷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
“小姐…那…那怎么办?” 玲珑的声音带着哭腔,六神无主,“陆大人他们…他们会不会已经…”
“他需要我!” 沈清漪猛地抬起头,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坚定,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只有我!只有我或许能识破此蛊的根底,找到克制之法!清河县…不能变成第二个黑石村!”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驱散了玲珑的恐惧。这一刻,那个温婉的闺阁小姐消失了,站在这里的是师承神医、身负绝学的医者沈清漪!
“可是小姐!” 玲珑急道,“这里是太医院!外面还有张太医他们盯着!您现在是‘奉调入京’,没有上面的旨意,私自离京…这可是大罪!老爷那边…”
“顾不了那么多了!” 沈清漪断然道,她快步走到书案前,迅速铺开一张新的素笺,提笔蘸墨,手腕沉稳,落笔如飞:“玲珑,你立刻去偏门,告诉雷震,信我已收到!让他和弟兄们稍安勿躁,找个隐蔽地方休息,但务必保持警觉,随时待命!我…需要一点时间周旋!” 她一边快速书写,一边语速极快地下令,“另外,你马上去收拾我的药箱!记住,只带最紧要的!金针、磁石、那几瓶师傅留下的‘辟秽清心丹’、‘九转护心散’、还有…那本《九针秘录》!其余一概精简!要快!”
“是!小姐!” 玲珑见沈清漪心意已决,且条理分明,立刻收起慌乱,重重点头,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精舍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沈清漪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她写给父亲沈正清的信,措辞极其恳切,言明清河县突发前所未有之“奇症”,疑似古籍所载失传恶疾,凶险异常,已致一村覆灭,若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她身为医者,更身负师门传承,对此症有独到见解,非亲临现场不可。信中只字未提“蛊”字,只强调“奇症”、“古籍”、“独到见解”和“危在旦夕”。最后恳请父亲念及清河万民性命,设法周旋,助她离京。
搁下笔,沈清漪将给父亲的信仔细封好。她拿起陆明渊那封密信,目光再次掠过那惊心动魄的描述和那个邪恶的符号,眼神无比凝重。她走到书案旁的一个铜盆前,盆中清水映着跳动的烛光。她将信纸一角凑近烛火。
橘黄色的火焰瞬间舔舐上纸角,贪婪地向上蔓延,吞噬着那些力透纸背的墨迹,吞噬着那扭曲的火焰图腾和残缺的兽爪,也吞噬着黑石村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和陆明渊字里行间的孤注一掷。火光跳跃在她清丽而此刻无比坚毅的侧脸上,映照着那双深潭般眸子里翻涌的决绝。
“陆明渊…” 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带着千钧之力,“等我。”
火苗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片纸角,化作一小撮灰烬,飘落在铜盆清冷的水中,无声地晕开一片墨色的涟漪。精舍内,只剩下药香和淡淡的焦糊味。沈清漪转身,吹熄了书案上的烛火,只留下墙角一盏孤灯。她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深宫夜色,浓重如墨。远处宫阙的飞檐斗拱在黑暗中勾勒出沉默而威严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冰冷的夜风灌入,带着初春深夜的料峭寒意,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她望着北方,那是宫门的方向,也是…离开这重重樊笼的唯一出路。目光沉静如水,却又仿佛燃着无形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