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西厢，临时辟出的巨大“药坊”内，热浪滚滚，药气冲天！十几口大铁锅在临时垒砌的灶台上“咕嘟咕嘟”地沸腾着，翻滚着墨绿色的粘稠药汁。浓烈到刺鼻的艾草、苍术、菖蒲等混合药草的辛烈气息，混合着水汽，形成浓重的白雾，弥漫在整个空间，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几十个被紧急征召来的郎中、药铺伙计、甚至手脚麻利的衙役，都蒙着厚厚的药布，如同穿梭在云雾里的蚂蚁，奋力挥动着长柄木铲，搅动着锅中的药汁，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后背。
“快！三号锅药汁熬好了！起锅！倒入那边的大木桶里！盖紧盖子！” 陈郎中的声音嘶哑着，在浓雾和嘈杂中奋力指挥。他脸上蒙着的药布已被药气熏得发黄，老眼却闪烁着亢奋的光芒。
“五号锅！再加三捆艾草！火不能停！继续熬！” 赵师爷也扯着嗓子，早已没了平日的斯文，袍袖高高挽起，脸上沾着烟灰，亲自在锅边督阵。
“水！干净的水！快提过来！熬药不能断水！” 另一个郎中焦急地喊道。
一桶桶从甜水井打上来、经过银针验毒和煮沸的清水被衙役们接力传递，倒入即将干涸的药锅。整个西厢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生机的蒸笼，紧张、忙碌、却又充满了对抗死亡的希望。
沈清漪站在药坊门口稍通风处，同样蒙着面，靛青色的劲装外罩着麻布罩袍。她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的景象，眼中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欣慰。磁石吸虫之法初见成效，虽耗神费力，但总算为那些深陷蛊毒的患者撕开了一条生路。然而，这终究是亡羊补牢，被动防御！若要根绝此患，必须掐断源头！
“沈小姐！” 雷震那标志性的粗豪嗓门穿透浓雾，人未到，声先至。他魁梧的身影如同破开雾气的铁塔，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冲到沈清漪面前，脸上蒙着的厚布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冻得通红的皮肤和一双布满血丝却闪烁着精光的眼睛。“老鹰嘴那边…出事了！”
“老鹰嘴？” 沈清漪心头一紧，“水源？”
“是！” 雷震重重点头，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急迫，“属下带人赶到老鹰嘴那片乱石坡，果然发现了大片焚烧的痕迹！灰烬堆得跟小山似的！那股子又苦又腥的邪味儿，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更邪门的是，灰烬堆旁边，就是黑石溪上游的一个小水潭！潭水…潭水都他妈变成暗红色的了！”
“暗红色？” 沈清漪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
“对！像…像兑了血！” 雷震形容着，脸上肌肉都在抽搐，“属下按您吩咐，没敢让人靠近灰烬堆和水潭，只派了几个眼神最好的弟兄，从高处远远地看！他们回报…那水潭里…水潭里飘着…飘着好些死鱼！鱼肚子都翻白了！而且…而且那水潭边的石头缝里…好像…好像有红色的东西在爬…像…像小虫子！”
红色的东西在爬？！
沈清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这描述，与她显微镜下看到的“血砂”何其相似！焚烧特殊药草，将虫卵散入风中污染空气！焚烧后的灰烬被雨水冲刷或直接倾倒，污染水源！双管齐下！黑石村、张家洼的惨剧根源，就在老鹰嘴！而更可怕的是，那水潭是黑石溪的上游源头！黑石溪流经黑石村、张家洼，最终汇入清河县城的护城河！如果蛊虫卵已顺着水流扩散…
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立刻切断污染源！净化水流！” 沈清漪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雷捕头！立刻带人！带上所有能搜集到的生石灰！艾草！菖蒲！还有…桐油！”
“桐油？” 雷震一愣，“烧…烧水潭？”
“不！烧灰烬堆！” 沈清漪语速极快，眼神冰冷，“那灰烬堆是虫卵孵化传播的核心巢穴！必须彻底焚毁！以绝后患！至于水潭…” 她目光投向药坊内那十几口沸腾的大锅，“那里的药汁，就是净化水源的关键！”
“陈老！” 沈清漪转身，对着药坊内嘶声喊道，“分出十锅熬好的药汁！立刻装桶！备车！运往老鹰嘴！”
“十锅？！” 陈郎中正在奋力搅动药汁，闻言差点把木铲扔了，惊愕地回头，“沈小姐！这…这药汁熬制不易，全城熏蒸驱避，还有病患冲洗…都指着它呢！一下子调走十锅…”
“水源若毒，全城皆亡！药汁再多又有何用？！” 沈清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雷霆般的决断力，瞬间压过了药坊内的嘈杂，“立刻执行！优先保障老鹰嘴！”
陈郎中被沈清漪话语中的分量和急迫慑住，不敢再言，连忙吆喝人手开始分装药汁。
“陆大人！” 沈清漪的目光扫过前院，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陆明渊正站在院墙下，指挥着衙役加固被暴民冲击过的门板。听到沈清漪的呼唤，他立刻转身，大步走来，玄色大氅在药气蒸腾的风中猎猎作响。“清漪姑娘？”
“老鹰嘴焚烧点确认！水源已被严重污染！必须立刻处置！” 沈清漪语速极快，条理分明，“请大人立刻签发两道手令！”
“第一，封锁黑石溪全线！尤其是老鹰嘴水潭至张家洼河段！严禁任何人畜取用！违令者，就地拘押！”
“第二，征调城内所有渔船、水车！装满生石灰！沿黑石溪下游，尤其是靠近县城护城河入口处，大面积抛洒石灰！中和水毒，抑制虫卵活性！”
陆明渊没有丝毫犹豫，眼中寒光一闪：“好！赵师爷！”
“下官在！” 赵师爷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照沈姑娘所言！立刻拟令！用印！火速传达！” 陆明渊的命令简洁有力。
“是！是！” 赵师爷慌忙去找笔墨。
“雷震！” 沈清漪转向雷震，“你亲自带队，押运十车药汁，随我前往老鹰嘴！记住，所有人员，必须佩戴双层厚布药巾！双手戴厚棉布手套！接近焚烧点和水潭时，加厚防护！不得用手直接触碰任何可疑之物！”
“属下明白！” 雷震挺直腰板，嘶声领命。
“沈小姐！” 陆明渊看着沈清漪苍白却坚毅的侧脸，眉头微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老鹰嘴凶险，蛊源所在，邪教或有余孽窥伺。你…多加小心。” 最后四个字，声音低沉，却重逾千钧。
沈清漪迎上他深潭般的眼眸，在那翻涌的复杂情绪中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关切。她微微颔首：“大人放心，清漪省得。” 随即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已备好马车的方向，步伐坚定而迅疾。玄色斗篷在药气蒸腾的雾气中，拉出一道决绝的背影。
通往老鹰嘴的山路崎岖泥泞，风雪虽停，寒意却更甚。十辆沉重的骡车，装载着密封的大木桶，在泥泞中艰难前行。桶中散发出的浓烈药气，混合着山间清冷的空气，形成一股独特而醒脑的气息。
沈清漪没有坐车，她裹着斗篷，骑着马走在队伍最前。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她却恍若未觉。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沿途的地形和溪流。越靠近老鹰嘴，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焚烧灰烬和特殊腥苦的甜腻气息就越发清晰，也越发令人作呕。
“小姐，喝口热水暖暖吧？” 玲珑策马跟在一旁，递过一个裹着厚布的水囊，小脸冻得通红。
沈清漪摇摇头，目光投向远处山坳：“快到了。让大家再加把劲。”
转过一个山梁，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片令人心头发紧的景象！
一片位于山坳背风处的乱石坡上，赫然堆积着一座如同小山丘般的灰黑色灰烬堆！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那股浓烈的、混杂着劣质草药腥苦和甜腻腐败的恶臭，依旧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灰烬堆旁，是一个不大的天然水潭。潭水果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如同稀释的血浆！潭水边缘的乱石缝隙中，隐约可见一些细微的、暗红色的东西在缓缓蠕动，看得人头皮发麻！水潭周围，散落着不少翻着白肚的死鱼，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死亡气息。
“就是这儿！” 雷震指着灰烬堆和水潭，铜铃大眼中燃烧着怒火，“那群该天打雷劈的畜生！”
“停车！” 沈清漪勒住马缰，声音清冽，“所有人！原地待命！加厚防护！”
衙役们立刻停下骡车，纷纷从车上取下备用的、浸透浓烈药汁的厚布，一层层裹住口鼻，加厚手套，如临大敌。
沈清漪翻身下马，走到队伍最前方，目光如炬，仔细审视着灰烬堆和水潭。她蹲下身，从地上抓起一小撮远离灰烬堆的泥土，凑近鼻端嗅了嗅，又仔细观察了泥土的颜色和湿度。
“风向…” 她抬头感受着山坳中微弱的气流，“西南…正对着黑石村方向…” 她指向灰烬堆，“焚烧时，虫卵随风飘散…灰烬被雨水冲刷或人为倾倒，污染水潭…再顺溪而下…好精密的布局！”
她的声音冰冷，带着洞悉阴谋的寒意。
“雷捕头！” 沈清漪站起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第一步！焚烬！”
“在！”
“调三车桐油！泼洒整个灰烬堆！要彻底浸透！然后，点火！烧！烧得干干净净！一点残渣都不许留！烧完之后，覆盖一层厚厚生石灰！”
“得令！” 雷震眼中凶光毕露，猛地一挥手，“弟兄们！跟老子上！泼油！烧了这祸害老窝！” 他亲自抱起一桶桐油，带着十几个同样全副武装、如同敢死队般的衙役，顶着浓烈的恶臭，冲向那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灰烬山！
“哗啦——！”
“哗啦——！”
浓稠的桐油被奋力泼洒在灰黑色的灰烬堆上，迅速渗透下去。刺鼻的桐油味暂时盖过了那股甜腥恶臭。
“火把！” 雷震嘶吼！
十几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被奋力投掷出去！
“轰——！”
火焰瞬间升腾！如同一条条贪婪的金色巨蟒，沿着泼洒了桐油的灰烬堆疯狂蔓延、吞噬！火势极其猛烈，发出震耳欲聋的燃烧声！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火焰中，隐约传来无数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噼啪”爆裂声！仿佛无数微小的虫卵在高温中痛苦地炸裂！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难以形容的焦臭混合着甜腥的气息弥漫开来，众人欲呕！
“烧！给老子狠狠地烧！” 雷震站在安全距离外，挥舞着拳头怒吼，仿佛要将连日来的憋屈和愤怒都发泄在这熊熊烈火之中！
沈清漪没有看那焚烧的烈焰，她的目光转向了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暗红色水潭。这才是更大的威胁！
“玲珑！” 沈清漪唤道。
“小姐！” 玲珑立刻上前。
“取药汁！准备净化水源！”
沈清漪走到水潭边，强忍着刺鼻的气味，仔细观察着潭水的颜色、流速以及周围的地形。她蹲下身，用裹着厚布的树枝，极其小心地从潭水边缘挑起一点粘附在石头上的暗红色粘稠物。那粘稠物中，果然有极其细微的、如同红砂般的颗粒在缓缓蠕动！
“第二步！净水！” 沈清漪的声音穿透燃烧的轰鸣，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所有人听令！”
运送药汁的衙役们立刻紧张起来。
“将车上所有药汁桶！抬至水潭上游！” 沈清漪指着水潭西北侧一处地势稍高的溪流拐弯处，“以最快速度！将药汁尽数倾倒入溪流之中！倾倒时，尽量分散，形成药雾！”
“倒入溪流？” 一个衙役忍不住疑惑，“沈小姐，这…这药汁金贵…倒进水里…不是白费了吗？”
“照做！” 沈清漪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药汁入水，非为饮用！其辛烈药气溶于水中，顺流而下，可驱散水中虫卵，抑制其活性！更可中和水中蛊虫分泌之异毒！此为药气净水！快！”
衙役们不敢再问，连忙合力将沉重的药汁桶抬到指定位置。
“开桶！倒！”
随着沈清漪一声令下！
“哗——！”
“哗——！”
浓稠的、散发着强烈辛烈药气的墨绿色药汁，如同绿色的瀑布，源源不断地倾泻入清澈（上游）的溪流之中！药汁入水，迅速扩散开来，将溪流染成了浑浊的深绿色！一股更加浓郁的艾草、苍术、菖蒲混合的辛辣气息，瞬间压过了水潭散发的甜腥恶臭，弥漫在整个山坳！
墨绿色的药汁如同一条蜿蜒的药龙，顺着溪流奔腾而下，迅速流进那暗红色的死亡水潭！
奇迹发生了！
当那浓郁的、蕴含驱避药气的绿色水流涌入暗红色的水潭时，潭水边缘那些在石缝中缓缓蠕动的暗红色“血砂”，如同遇到了克星天敌，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向水潭深处退缩！靠近绿色水流的少量“血砂”，甚至出现了僵直、失去活性的迹象！
“退了！那些红虫子退了！” 一个眼尖的衙役指着水潭边缘，失声叫道！声音充满了惊喜！
众人循声望去，果然看到水潭边缘原本蠕动红砂的区域，此刻只剩下一些暗红色的污迹，那些活物般的颗粒已经消失无踪！潭水虽然依旧浑浊暗红，但那股令人心悸的甜腥恶臭，似乎也被浓烈的药气冲淡了许多！
“药气有效！继续倒！不要停！” 沈清漪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声音带着鼓舞的力量！
衙役们士气大振，更加卖力地将药汁倾倒入溪流。绿色的药龙源源不断地注入，冲刷着死亡的暗红。
“第三步！固本！” 沈清漪的声音再次响起，指向水潭下游，“雷捕头！焚烧点处理完毕后，立刻带人，将剩余生石灰，沿水潭下游溪流两岸，尤其是水流平缓、易于虫卵沉积之处，大量抛洒！覆盖浅滩！阻断残留虫卵复苏可能！”
“是！” 正在指挥焚烧灰烬的雷震大声应道，看着那座在烈火中逐渐化为灰白余烬的罪恶之丘，又看看溪流中奔腾的药龙，胸中豪气顿生，“弟兄们！加把劲！烧干净！撒石灰！给这鬼地方彻底洗个澡！”
熊熊烈火焚烧着罪恶的源头，墨绿的药龙净化着死亡的水流，雪白的石灰覆盖着可能残存的威胁。老鹰嘴这片被邪祟玷污的土地，在沈清漪精准的指挥和众人奋力的搏杀下，正经历着一场祛邪除秽、净化重生的洗礼！
沈清漪站在高处，玄色斗篷在带着药气的山风中猎猎作响。她望着下方烈火、药流、石灰交织的景象，望着那逐渐褪去不祥暗红色的水潭，紧绷了许久的心弦，终于得以稍稍松弛。
然而，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溪流下游，投向了清河县城的方向。老鹰嘴的源头虽断，但已被污染的水流下游呢？县城护城河的入口呢？陆明渊下令抛洒的石灰，能否及时中和水毒？那些已经扩散出去的虫卵…又该如何？
一丝隐忧，如同冰冷的阴影，悄然爬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