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年间的张庄,就像块被劈成两半的南瓜。东边半块总透着股馊味——那是张老栓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在摔碗。西边半块却总飘着面香——李老实家的烟囱,每天清晨准时冒出的炊烟,都带着股甜丝丝的暖意。
张老栓最近愁得头发都白了。这天后晌,他蹲在自家门槛上,听着屋里婆娘又在跟儿媳妇吵。起因不过是蒸红薯时多放了半勺糖,可此刻已经吵到了三年前谁偷藏了压岁钱。“哐当”一声,准是粗瓷碗又碎了,紧接着是孙子的哭嚎,像根针似的扎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他猛吸了口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子溅在布鞋上,烫出个小洞也没察觉。斜对门的李老实正背着柴火往家走,路过时喊了声:“老栓,蹲这儿晒暖呢?”
张老栓抬头,看见李老实家的二丫头从院里跑出来,手里举着个刚蒸好的糖包,甜甜地喊:“爹,娘让你先吃个垫垫!”李老实笑着接过来,咬了一大口,糖汁顺着嘴角流,他也不擦,就那么乐呵呵地跟闺女唠:“你娘今天蒸的糖包,比上次甜了三分。”
“那是!我看见娘往面里掺了蜂蜜呢!”
爷俩的笑声飘过来,像晒在院里的棉被,暖得让人心里发慌。张老栓掐灭烟锅,突然站起身:“老实哥,我去你家借点醋。”
李老实家的堂屋,永远摆着张八仙桌,桌腿用布条缠着,防着磕着孩子。此刻李老实的婆娘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底,儿媳妇在灶房里刷碗,“叮叮当当”的,倒像在唱曲儿。听见动静,婆媳俩都抬起头,脸上堆着笑。
“他婶子,给匀半碗醋。”张老栓搓着手,眼睛却忍不住往屋里瞟。墙角的筐里码着整整齐齐的干辣椒,窗台上晒着串红得透亮的山楂,连炕上铺的粗布褥子,边角都补得平平整整。
“这有啥借的。”李婆娘放下针线,掀开缸盖舀醋,“老栓哥,你家最近咋总吃酸的?是不是弟妹有啥想吃的?”
这话戳得张老栓心口一疼。他家那口子,别说惦记吃食,三天前还因为他把锄头放错了地方,闹到半夜没合眼。他叹口气,接过醋碗却没走:“老实哥,我问你个事儿。你家……咋就从没红过脸?”
李老实正往灶膛里添柴,闻言愣了愣,黝黑的脸上挤出个憨笑:“嗨,哪能呢?不过是我们家人,都常觉得自己做错事罢了。”
“做错事?”张老栓更糊涂了。他家吵架,全是因为觉得对方错得离谱——婆娘说儿媳妇懒,儿媳妇说婆婆偏心,孙子哭着说爷爷不给买糖人,没一个觉得自己有错的。
正琢磨着,院门口“噔噔噔”跑进个人,是李老实的儿媳妇春桃。这媳妇刚从集上换了些花布,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进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哎哟”一声,怀里的布包掉在地上,里头的东西滚出来——是个新买的粗瓷碗,“啪嚓”摔成了三瓣。
张老栓的心猛地揪了一下。这要是在他家,准是天塌了似的。婆娘准会跳起来骂:“败家娘们!刚买的碗就摔了!”儿媳妇说不定会顶嘴:“谁让你把门槛砌这么高!”最后保准闹到他抄起烟杆要打人。
可李老实家没这样。
春桃自己先红了脸,蹲下去捡碎瓷片,手被划了道小口子,血珠儿冒出来。李婆娘听见动静,从炕沿上滑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把拉住春桃的手:“哎哟我的傻闺女,快别动!”
她掏出手帕给春桃裹伤口,嘴里直念叨:“都怪我,都怪我!早上扫地时把门槛边的灰扫得太干净,滑溜得很,才让你绊着了。”
这时李老实的儿子铁蛋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拿着个没编完的竹筐。看见地上的碎碗,他赶紧放下筐子,蹲下去帮着捡:“娘,你别护着她了,是我的错!早上我看见春桃要去赶集,就该提醒她门槛新修过,比往常高半寸。”
春桃这时候反倒急了,挣开婆婆的手,红着脸说:“都别争了!是我自己的错!光顾着看手里的花布,没瞅着脚下,跟个睁眼瞎似的。这碗钱,我从嫁妆里扣出来!”
李老实蹲在灶门口,看着他们仨,嘿嘿笑:“多大点事儿。碗碎了好,碎碎平安。春桃手没大碍吧?铁蛋,去拿点桐油给你媳妇擦擦。他娘,明儿我再去集上买两个,顺带捎斤红糖,给春桃补补。”
就这么会儿功夫,摔碎的碗被扫进了灰堆,春桃的手裹上了干净的帕子,李婆娘已经在灶上蒸起了红薯,铁蛋蹲在门槛上给春桃讲编竹筐的新花样。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连空气里的尘埃都在跳舞。
张老栓看得眼睛发直。他突然想起昨天家里的事——婆娘煮糊了粥,他劈头盖脸就骂:“你这双眼是喘气的?”婆娘摔了粥锅:“还不是因为你催着要吃,我才慌了神!”最后俩人吵到后半夜,连隔壁的狗都叫了半宿。
“原来……是这么个理儿啊。”张老栓站起身,手里的醋碗晃了晃,醋汁洒在鞋面上,他却像没察觉,“老实哥,谢你家的醋,更谢你家的道理。”
他往家走,脚底下像踩着棉花。路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看见自家小子狗蛋正跟李老实的孙子小石头抢弹弓。换在往常,他准会扯着嗓子喊:“狗蛋!跟你说过多少回,别欺负人!”可今天他没作声,站在树后瞅着。
小石头被抢了弹弓,眼圈红了,却没哭,反倒说:“狗蛋哥,是我不好,不该在你做作业的时候来烦你。”狗蛋愣了愣,抓着弹弓的手松了松:“不……是我不好,我不该抢你的。”说着把弹弓递回去,还从兜里掏出颗糖:“给你,我娘刚买的。”
张老栓的鼻子突然一酸。他加快脚步往家走,刚到院门口,就听见屋里“哐当”一声——准是婆娘又摔了啥。他深吸口气,推门进去。
婆娘正叉着腰站在灶台边,地上躺着个碎了的鸡蛋,黄澄澄的蛋液流了一地。看见他进来,婆娘梗着脖子:“看啥看!还不是因为你早上把鸡窝门闩得太紧,我取鸡蛋时手一滑……”
张老栓没像往常那样瞪眼睛,反倒走过去蹲下身,拿起扫帚:“怪我,怪我。早上我不该把门闩那么紧,让你费劲了。”
婆娘愣住了,叉着腰的手慢慢放下来:“你……你今天咋了?”
“不咋。”张老栓扫着鸡蛋液,“我瞅着地上滑,你可别摔着。要不,我先把地擦了?”
这时候儿媳妇从里屋出来,看见地上的狼藉,赶紧说:“爹,娘,都怪我。我刚才看见鸡蛋快滚下来了,没来得及扶住,是我的错。”
婆娘看着蹲在地上的男人,又看看红着脸的儿媳妇,突然叹了口气,转身从缸里舀了瓢水:“不怪你们,是我自己毛手毛脚。来,我来擦,你们俩别沾了一身腥。”
那天傍晚,张老栓家没摔碗。晚饭时,婆娘蒸了窝窝,儿媳妇炒了盘青菜,连平时总爱哭闹的狗蛋,都乖乖地把碗里的饭吃了个精光。
夜里,张老栓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忽然捅了捅身边的婆娘:“明儿,咱也学着李老实家,蒸回糖包吧?”
婆娘“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往他身边靠了靠:“再买点红糖,给儿媳妇也补补。她这阵子给地里浇水,瘦了不少。”
张老栓笑了,摸黑给婆娘掖了掖被角。他想起李老实说的“常觉得自己做错事”,原来不是真的做错了多少事,而是把别人的难处往自己身上揽了揽,把自己的性子收了收。就像磨镰刀,总得先把自己的棱角磨圆了,才割得动地里的麦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张庄人渐渐发现,东边那户人家的烟囱,冒出的烟也带着面香了。有回张老栓的婆娘去李老实家借酵母,进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手里的面盆晃了晃,差点扣在地上。
李婆娘赶紧扶住她,笑着说:“都怪我,门槛太高。”
张婆娘红了脸:“不怪你,是我自己眼笨。”
俩婆娘站在院里,你一句我一句,笑得像院里的向日葵。春桃和张老栓的儿媳妇蹲在灶房里揉面,铁蛋和张老栓坐在门槛上编竹筐,孩子们在院里追着蝴蝶跑,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味道。
后来有外村人来张庄串亲戚,问起村里的新鲜事。张庄人总会指着东西两院说:“你瞅那两家,东边的学会了认错,西边的一直懂包容,日子啊,都过得像刚蒸好的糖包,热乎,还甜。”
其实过日子哪有那么多道理。不过是摔了碗时,别说“你咋这么笨”,多说“都怪我没拿稳”;拌了嘴时,别说“你从来不懂我”,多说“是我没站在你这边想想”。人心就像炕头,你往对方那边多挪挪,再冷的天,也能焐得热乎乎的。
就像张老栓后来常跟人念叨的:“舌头和牙还难免打架,可舌头从不怪牙硬,牙也从不怨舌头软。一家子过日子,争个对错啥用?暖了炕头,热了心窝,才是正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