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光元年的秋老虎格外凶,洛阳城的柏油路被晒得发软,马蹄踏上去能印出浅浅的坑。朝堂上的气氛比这秋阳更灼人,御史台的李法攥着弹劾外戚的奏折,指节捏得发白,汗水顺着官帽的系带往下淌,在藏青色的朝服上洇出深色的痕。
陛下,邓氏外戚把持朝政,私吞赈灾粮款,灾民流离失所者逾万......他的声音刚过丹陛,就被一声怒喝打断。汉安帝把玉圭往龙案上一拍,青瓷笔洗里的墨汁溅出来,在明黄的奏章上晕开一团黑。
放肆!年轻的皇帝脸颊涨得通红,新换上的龙袍袖口还绣着金线流云,李法你区区七品御史,也敢妄议国戚?
殿内的文武百官都屏住了呼吸,连廊下的铜鹤似乎都敛了翅。李法抬起头,看见邓太后的侄子邓骘站在武将班列里,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腰间的玉带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他忽然想起上月巡查冀州,看见灾民在破庙里啃树皮,孩子的哭声像钝刀子割心——那些本该赈灾的粮食,此刻或许正堆在邓家的粮仓里。
臣所言句句属实,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话音未落,安帝已拂袖而起,明黄的袍角扫过案上的青铜烛台,火星子溅到李法的靴尖上。
贬为庶民,即刻离京!
旨意像块冰砖砸下来,李法反而松了口气。他叩首谢恩时,听见身后有人窃窃私语,大概是说他自不量力。摘下官帽的那一刻,头顶忽然觉得空落落的,午后的阳光直射下来,把他的影子钉在金砖地上,又瘦又长。
出洛阳城门时,守城的校尉塞给他一包干粮,是刚出炉的胡饼,还带着芝麻的香。李御史,校尉的声音压得很低,您在冀州救的那个孩子,是小人家的侄儿。李法捏着温热的胡饼,忽然想起那个在雪地里冻得发紫的小脸,当时他把身上的棉袍脱下来裹住孩子,自己冻得直打哆嗦。
马车轱辘碾过洛水桥的石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李法撩开布帘,看见城外的稻田已经泛黄,几个农夫正弯腰割稻,镰刀闪过的光比朝堂上的刀斧更让人安心。他忽然笑了,自己寒窗苦读二十年,中举时以为能凭一腔热血安邦定国,到头来,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给皇上听。
回到南阳郡的老家时,村口的老槐树正落叶子,金黄的碎瓣飘了李法一肩。他的祖宅在巷子深处,两扇木门漆皮剥落,门环上的铜绿能蹭满手指。邻居王婆听见动静,端着喂猪的泔水桶出来,看见他这身素布衣裳,眼睛一下子红了:三郎,你咋......
李法把行囊往门内一放,笑着接过她手里的泔水桶:王婆,我回来了。他的手掌粗糙,是常年握笔磨出的茧,此刻攥着木桶的竹柄,倒比握玉圭更踏实。
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半日就传遍了全村。有人说他是触怒了天威,活该;也有人叹他耿直,可惜了一身才学。傍晚时,当年的同窗张仲来了,手里拎着壶老酒,进门就往石桌上拍:子真(李法字),你就甘心?那邓骘在朝堂上作威作福,你却......
李法正蹲在院里凿一块青石,听见这话直起身,手里的凿子还滴着水。张兄,他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我今日在马车上想通了,那日在朝堂,我只顾着把奏折念完,却没看陛下的脸色。少年天子,身边围着一群外戚,我那般疾言厉色,他如何能听进去?
张仲把酒碗往桌上一墩,酒洒了半碗:你这是啥道理?难道说奸臣当道,反倒成了你的不是?
院墙外的蛐蛐儿叫得正欢,李法捡起一块凿下来的石屑,迎着月光看:话不是这么说。好比这青石,要想刻成碑,总得先磨平棱角。我这性子太急,就像这没凿好的石头,不光刻不出字,还容易伤着人。他给张仲斟上酒,再说,我在冀州巡查时,确实漏报了三个受灾的村落,若非被邓氏抓住把柄,今日也不会如此狼狈。
张仲愣住了,他原以为李法会一肚子牢骚,没想竟在这儿反省起自己的过失。夜风穿过院中的石榴树,叶子沙沙响,像谁在轻轻叹气。
自打李法回了村,每日天不亮就起身。他把东厢房收拾出来,摆上从洛阳带回来的书简,还有一块一尺见方的青石。天刚蒙蒙亮,他就坐在青石前,要么读书,要么静坐,手里摩挲着那块石头,一坐就是半晌。
有回王婆送了碗新蒸的槐花糕,推开虚掩的房门,看见他正对着窗外出神。窗台上摆着盆仙人掌,是他小时候栽的,如今长得歪歪扭扭,却开了朵嫩黄的花。三郎,你这是......
李法转过头,脸上带着笑:王婆,我在想,这仙人掌在石缝里都能开花,人咋就不能在逆境里活出滋味?他拿起一块槐花糕,放在嘴里慢慢嚼,您这手艺,比洛阳城最大的酒楼还强。
王婆抹了抹眼角,这孩子打小没了爹娘,是她看着长大的。当年中举时,全村敲锣打鼓送他出门,如今回来了,没半分颓唐,倒比从前更沉稳了。
转眼到了冬至,村里要祭灶,家家户户都在磨面做糖瓜。李法提着两斤刚买的麦芽糖,往村西头的学堂去。学堂的先生是他的启蒙恩师,如今卧病在床,家里的米缸都见了底。
刚走到学堂后墙,就听见几个孩子在吵架。穿补丁棉袄的小胖墩指着另一个孩子骂:你爹是奸臣,你也不是好东西!被骂的孩子攥着拳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是邓氏远房的一个旁支,因受牵连被罢官,举家迁到了这偏僻村落。
李法把麦芽糖往石桌上一放,笑着蹲下身:你们看这糖瓜,甜吧?可要是火候过了,就糊了;火候不够,又不黏。做人也一样,不能只看人家的错处,忘了自己也有火候不对的时候。他给每个孩子分了块糖,小胖,你前日偷了王婆家的枣子,是不是也该认个错?
小胖墩的脸腾地红了,捏着糖瓜往家跑,边跑边喊:我去给王婆送枣子!
那邓家的孩子捧着糖瓜,小声说:李叔叔,我爹说,是他对不住你。
李法摸了摸他的头,掌心的温度透过孩子的发髻传过去:你爹有你爹的难处,我有我的不是。这世上的事,哪能一刀切得那么清?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结了薄冰的池塘上,像幅淡淡的水墨画。
开春的时候,洛阳来了位使者,骑着匹高头大马,在村口就喊李法的名字。王婆端着洗衣盆出来,看见使者身后跟着两个侍卫,腰里都挎着刀,吓得手一抖,木盆掉在地上,衣服滚了一地。
李法正在田里帮张仲插秧,听见喊声直起身,裤脚还沾着泥。使者见了他,倒先作了个揖:李御史,陛下召您回朝复职,任司隶校尉。
李法把手里的秧苗往田里一插,水珠顺着翠绿的叶片滚下来:使者远道而来,先到寒舍喝杯茶吧。他的语气平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屋里的青石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是他这半年来抄的《论语》。使者看着那些工整的隶书,忽然明白为何陛下会在深夜翻出李法的奏折,长叹一声朕错怪了忠臣。
临行前,李法给学堂的孩子们上了最后一课。他指着院中的老槐树:你们看这树,冬天落光了叶子,不是死了,是在蓄力。等春风一吹,照样枝繁叶茂。他把那块磨得光滑的青石留给了学堂,这块石头,你们日日摸着,就知道啥叫沉得住气。
马车再次驶离村口时,王婆带着全村人来送。张仲往他手里塞了包新炒的花生,哽咽着说:子真,到了洛阳,别忘了咱村的青石......
李法隔着车帘点头,眼泪忽然就下来了。他想起那些在青石上静坐的夜晚,月光洒在石面上,像一层薄薄的霜。那时候他才明白,所谓静坐思过,不是要揪着自己的错处不放,而是像打磨青石那样,把浮躁的棱角磨掉,让心里的光透出来。
回到洛阳的李法,果然变了。朝堂上,他不再疾言厉色,而是总能在恰当的时候,用温和的语气说出要害。有回邓骘又想克扣军饷,李法没直接反对,而是讲了个故事:臣在南阳时,见一农夫,春天舍不得给麦苗浇水,到了秋天,别家仓廪实,他家却颗粒无收。汉安帝听了,默默收回了成命。
后来邓氏倒台,清算旧账时,发现李法当年弹劾的罪状条条属实,只是他从未在罢官后说过半句怨言。汉安帝拿着他在南阳抄的《论语》,对左右说:李法在青石上刻的,不是字,是心啊。
那年冬天,李法回乡省亲,特意绕到村口的老槐树下。王婆正带着孩子们在青石上写字,阳光透过树枝洒下来,在字上跳动,像无数只金色的小虫子。看见李法,孩子们都围上来,举着青石片喊:李叔叔,你看我刻的字!
李法笑着蹲下身,指尖拂过那些稚嫩的刻痕,忽然觉得,这世上最珍贵的道理,从来都藏在最朴素的日子里。就像这青石上的月光,无论经历多少风雨,总能在夜深人静时,照见心里最干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