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初年的辽东大地,总裹着一层化不开的风沙。从鸭绿江口到蓟辽边境,千里荒原上,狼烟时断时续,游牧部落的马蹄声像闷雷似的,时不时就撞得大明的边墙嗡嗡作响。就在这烽火连天的年月里,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汉子,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挎着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刀,从辽东总兵府的朱红辕门里走了出来——这一出来,就是整整三十年。
他叫李成梁,一个让辽东各族既恨又怕的名字。有人说他是大明北境的“擎天玉柱”,凭一己之力把岌岌可危的辽东守成了铜墙铁壁;也有人骂他是断送大明江山的“万世罪臣”,一手养大了咬碎江山的猛虎。这功过是非,就像辽东的风沙,迷了三百多年世人的眼,直到今天,仍让人争论不休。
一、白袍驰突镇辽东,战功赫赫冠明清
万历元年(1573年),李成梁接过辽东总兵大印的时候,整个辽东早已是千疮百孔。彼时的明朝,经过嘉靖年间的倭寇之乱、隆庆年间的边患频仍,国库空虚,军备废弛。北方的蒙古部落年年南下劫掠,建州女真各部互相攻伐,时不时就把战火燃到大明边境,百姓流离失所,边军苦不堪言。朝廷换了一任又一任辽东总兵,要么畏敌如虎,龟缩不出;要么鲁莽冒进,损兵折将,谁都没能按住这匹脱缰的“边患野马”。
可李成梁一到任,就换了天地。
这人打小就不是个安分的主,生得英毅骁健,臂力过人,寻常弓箭拉满能射穿三层甲胄,骑马奔驰时能反手射中飞奔的野兔。更难得的是,他不光有一身好武艺,还有一颗运筹帷幄的玲珑心——深知辽东边境的复杂,不搞一刀切的硬打硬拼,反倒创出了一套“剿抚并用、分而治之”的法子。
他先是整肃军纪,把那些吃空饷、贪生怕死的军官一律革职,从边军中挑选精壮之士,组建了一支数千人的“辽东铁骑”。这支部队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配备最精良的兵器、最健壮的战马,平日里操练严苛,战时则由李成梁亲自带队,驰突如电,所向披靡。
万历二年,蒙古部落首领速把亥率三万骑兵南下劫掠,一路烧杀抢掠,直逼辽东重镇辽阳。时任辽东总兵的李成梁闻讯,二话不说,点起五千辽东铁骑,连夜奔袭。天刚蒙蒙亮,明军就摸到了速把亥的大营外,趁着敌军还在睡梦中,李成梁一声令下,铁骑如潮水般冲了进去。刀光闪处,敌兵惨叫着倒下;马蹄踏过,帐篷被踏得支离破碎。速把亥从睡梦中惊醒,刚要披甲迎战,就被李成梁一长刀劈中肩膀,狼狈逃窜。这一战,明军大获全胜,斩杀蒙古兵数千人,缴获牛羊马匹上万头,把速把亥打得好几年不敢再南下。
消息传到京城,万历皇帝龙颜大悦,下旨赏赐李成梁白银千两、绸缎百匹,还把他的官职连升三级。可李成梁知道,这只是开始——辽东的边患,从来不是靠一场胜仗就能根除的。
接下来的几年里,李成梁带着辽东铁骑,东征西讨,屡战屡胜。蒙古炒花部来犯,他率军突袭,斩首两千余级;建州女真王杲部反叛,他领兵围剿,直捣王杲的老巢古勒寨,生擒王杲,押赴京城处死;海西女真叶赫部作乱,他又率军出征,打得叶赫部俯首称臣,发誓永不反叛。
据《明史》记载,李成梁镇守辽东的三十年里,先后打了大小战役上百场,几乎未尝一败。明朝的北方边境,原本是烽火连天、民不聊生,经他这么一守,竟渐渐安定下来。百姓们终于能安心耕种,边军也不用再日夜提心吊胆。当时民间甚至流传着一句话:“东南有戚继光,东北李成梁。”
戚继光在东南沿海抗击倭寇,十余年未尝一败,把倭寇打得闻风丧胆;李成梁在东北镇守边境,三十年战功赫赫,把北方各族压得服服帖帖。两人都是明朝中后期的名将,都为大明的安定立下了不世之功。可有意思的是,这两人的用兵之道,却截然不同。
戚继光打仗,讲究“稳扎稳打,斩草除根”。不管是对付倭寇,还是镇守蓟州,他都喜欢筑城设防,步步为营,一旦抓住敌人,必定赶尽杀绝,绝不留后患。所以他守过的地方,往往能长治久安,很少有反复。
可李成梁不一样。他打仗,讲究“剿抚并用,分化瓦解”。对于那些反叛的部落,他先是派兵猛打,打得对方元气大伤,然后再派人去招抚,封官许愿,让他们投靠明朝;对于那些顺从的部落,他则加以扶持,让他们互相牵制,谁也不敢轻易反叛。这种法子看似有效,能以最小的代价稳定边境,可久而久之,却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养寇自重。
明朝的军功制度,向来是“以战功论赏”。你打了胜仗,斩杀的敌人越多,缴获的物资越多,朝廷给的赏赐就越丰厚。李成梁心里清楚,要是把北方的游牧民族赶尽杀绝了,边境彻底安定了,那他这个辽东总兵,也就没了利用价值。没有了战事,没有了战功,朝廷还会像现在这样重用他、赏赐他吗?
所以,他打仗的时候,总喜欢“留一手”。比如打蒙古部落,他从不赶尽杀绝,总是留下一小股残余势力,让他们逃回去;比如平定女真叛乱,他也从不把某个部落彻底消灭,总是留下一些人,让他们继续盘踞在原地。这样一来,边境总有零星的战事,他总能不断地立下战功,不断地得到朝廷的赏赐。
据史料记载,李成梁镇守辽东的三十年里,明朝朝廷给他的立功奖赏,竟多达一万多次。白银、绸缎、良田、宅邸,源源不断地送到他手里,他的家族也一跃成为辽东最显赫的豪门。当时有人私下里议论:“李总兵哪里是在守边境,分明是在养着敌人给自己立功啊!”可这话,没人敢当着李成梁的面说——毕竟,他手里握着辽东的兵权,是大明北境的“定海神针”,谁也不敢得罪他。
可李成梁万万没有想到,他这“养寇自重”的心思,终究还是玩脱了。他亲手扶持、纵容的一个人,最终会变成一把锋利的刀,狠狠捅进大明的心脏,把他守了一辈子的江山,搅得天翻地覆。
这个人,就是努尔哈赤。
二、古勒寨下埋仇种,铁甲身边养猛虎
努尔哈赤出生在建州女真的一个小部落里,祖父觉昌安、父亲塔克世,都是建州女真里不起眼的部落首领。那时候的建州女真,四分五裂,各个部落互相攻伐,谁也不服谁。而明朝,就是他们争相投靠的“大树”——谁能得到明朝的支持,谁就能在部落争斗中占据上风。
觉昌安和塔克世,是最早投靠明朝的一批女真首领。他们每年都会派人给明朝的辽东总兵送礼,表示臣服,还经常帮明朝打探消息、围剿反叛的部落,算是明朝在建州女真里的“忠实附庸”。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觉昌安有个女婿,叫王杲,是建州女真里一个野心勃勃的部落首领。这王杲不甘心臣服于明朝,总想称霸建州女真,于是就经常带兵劫掠明朝的边境村寨,杀明朝的边民,公然反叛明朝。
万历二年,王杲的反叛越来越猖獗,甚至带兵攻打明朝的抚顺关,杀死了明朝的守将。万历皇帝震怒,下旨让李成梁率军围剿王杲。
李成梁接到圣旨后,立刻点起兵马,浩浩荡荡地向王杲的老巢古勒寨进发。这古勒寨建在一座山上,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王杲又在寨子里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和兵器,摆出了一副死守到底的架势。
可李成梁是谁?他打了一辈子仗,什么样的堡垒没攻过?他先是派人围着古勒寨喊话,劝王杲投降,可王杲根本不听,还在寨墙上辱骂李成梁,叫嚣着要把明军全部消灭。
李成梁见劝降不成,也就不再客气。他下令士兵在古勒寨外筑起土台,架起大炮,对着寨墙猛轰;又派辽东铁骑绕到古勒寨的后方,切断了王杲的退路。没过多久,古勒寨的城墙就被大炮轰开了一个大口子,李成梁一声令下,明军蜂拥而入,与王杲的部众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这场战斗,打得异常惨烈。王杲的部众虽然勇猛,可终究不是明军的对手,没过多久就溃不成军。王杲见大势已去,趁着混乱,乔装成一个普通的士兵,偷偷逃出了古勒寨,一路向北逃窜。
可他终究没能逃掉。李成梁早就料到他会往北逃,提前派了一队骑兵在北边埋伏。王杲刚逃到半路,就被明军拦住了去路。一番厮杀后,王杲被生擒,押回了辽东总兵府。
这一战,明军大获全胜,斩杀王杲部众上千人,缴获了大量的牛羊马匹和兵器。可就在这场胜利的背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悄悄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战斗结束后,明军在清理战场的时候,发现了两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年。这两个少年,一个十五六岁,身材高大,眼神里带着一丝倔强和恐惧;另一个十二三岁,长得瘦弱一些,紧紧躲在那个高大少年的身后。
这两个少年,就是努尔哈赤和他的弟弟舒尔哈齐。
原来,努尔哈赤的母亲,是王杲的女儿。这次李成梁围剿王杲,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正好在古勒寨里看望外祖父,结果被明军围困在了寨子里。战斗打响后,兄弟俩吓得躲在了角落里,侥幸活了下来,却被明军当成了王杲的部众,俘虏了。
士兵们把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带到了李成梁面前,请示该怎么处置他们。按照明朝的律法,反叛者的亲属,一律格杀勿论。可李成梁看着眼前这两个少年,尤其是努尔哈赤,眼神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让他心里动了恻隐之心。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也是这般倔强,这般不甘平庸。而且,他心里还有一个算盘:这两个少年是建州女真首领的儿子,留着他们的性命,说不定以后能用得上。要是把他们杀了,只会激起建州女真的仇恨,不利于边境的安定;要是把他们留在身边,既能牵制建州女真,又能让他们为自己所用,岂不是一举两得?
于是,李成梁大手一挥,说道:“这两个孩子还小,不懂事,饶他们一命吧。把他们留在我身边,当我的侍卫。”
就这样,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从阶下囚,变成了李成梁身边的侍卫。
刚开始的时候,努尔哈赤兄弟俩小心翼翼,生怕惹李成梁不高兴,丢了性命。可渐渐地,他们发现,这位辽东总兵,对他们竟然格外优待。
李成梁见努尔哈赤身材高大,身手敏捷,又聪明伶俐,心里十分喜欢。他不仅教努尔哈赤骑马射箭、带兵打仗,还经常跟他讲明朝的历史、兵法谋略。努尔哈赤也很争气,不管是骑马射箭,还是兵法战术,一学就会,而且每次跟着李成梁出征,他都冲杀在最前面,作战勇猛无比,屡立战功。
有一次,李成梁率军攻打蒙古部落,敌军的一个将领异常勇猛,明军好几名士兵都死在了他的刀下。就在这时,努尔哈赤拍马冲出,手持长刀,朝着那个蒙古将领冲了过去。两人大战了几十个回合,最终,努尔哈赤凭借着过人的身手,一刀斩杀了那个蒙古将领。
战斗结束后,李成梁对努尔哈赤赞不绝口,当场赏了他一匹好马、一柄好刀,还把他提拔为自己的贴身侍卫。从那以后,李成梁对努尔哈赤更加信任,甚至到了“出入必携,言听计从”的地步。
李成梁每次进京公干,都会带着努尔哈赤一起去。努尔哈赤跟着李成梁,见识了京城的繁华,了解了明朝的朝堂局势,也看清了明朝的腐朽和虚弱。而京城的官员们,见努尔哈赤是李成梁身边的红人,也都对他客客气气,甚至有人私下里巴结他。
那几年,努尔哈赤和李成梁的关系,好得就像父子一样。有人私下里议论,说李成梁把努尔哈赤当成了自己的干儿子,以后说不定会把辽东的兵权交给努尔哈赤。
可努尔哈赤心里清楚,这份“父子情谊”的背后,藏着多少算计和利用。他忘不了自己是建州女真的后人,忘不了自己的外祖父王杲被李成梁斩杀的仇恨,更忘不了自己和弟弟是如何在明军的刀下苟活下来的。他表面上对李成梁恭敬有加,唯命是从,可暗地里,却在默默积蓄力量,等待着复仇的机会。
他利用李成梁给他的机会,结交辽东的官员、部落首领,暗中联络建州女真的各个部落,积蓄兵力,收拢人心。而李成梁,却被努尔哈赤的“忠诚”蒙蔽了双眼,他以为自己能牢牢控制住这个年轻人,却不知道,自己正在亲手养一只猛虎,一只迟早会反噬主人的猛虎。
万历十一年(1583年),一件大事的发生,彻底点燃了努尔哈赤心中的复仇之火,也让他和李成梁之间的“父子情谊”,彻底破裂。
这一年,王杲的儿子阿台,继承了父亲的部落,继续反叛明朝。阿台比他父亲还要勇猛,也更加狡猾。他重新加固了古勒寨,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和兵器,还联合了其他几个女真部落,一起攻打明朝的边境。
李成梁接到消息后,再次率军围剿阿台。而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父亲塔克世,因为担心自己的孙女(阿台的妻子)在古勒寨里有危险,于是就主动向李成梁请命,想要进入古勒寨,劝说阿台投降。
李成梁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既能减少伤亡,又能平定叛乱,于是就答应了觉昌安和塔克世的请求。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答应,竟酿成了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
觉昌安和塔克世带着几个人,小心翼翼地进入了古勒寨。他们见到阿台后,苦口婆心地劝说他投降,可阿台根本不听,反而把他们当成了明朝的奸细,把他们捆绑了起来,关在了寨子里。
没过多久,李成梁就率军包围了古勒寨。就在这时,一个叫尼堪外兰的女真首领,站了出来。
尼堪外兰也是建州女真的一个部落首领,一直投靠明朝,和觉昌安、塔克世是竞争对手。他早就想除掉觉昌安和塔克世,夺取他们的部落和势力,于是就趁机向李成梁献计:“总兵大人,阿台顽抗到底,不如我们用火攻,把古勒寨烧了,里面的人一个也跑不掉!”
李成梁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于是就下令士兵在古勒寨外堆满了干柴,点燃了大火。大火很快就蔓延到了整个古勒寨,寨子里的人哭喊声、惨叫声此起彼伏。阿台见大势已去,拔刀自刎而死。
可就在这场大火中,觉昌安和塔克世,也被活活烧死在了寨子里。
当大火熄灭后,努尔哈赤从明军那里得知了祖父和父亲的死讯,如遭雷击,当场就昏了过去。等他醒来后,双眼通红,泪水直流,心中的仇恨像火山一样喷发了出来。
他疯了一样冲到李成梁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抓住李成梁的战袍,声嘶力竭地质问他:“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明朝的忠臣,都是为明朝效力的!他们好心好意进入古勒寨劝降,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为什么?!”
李成梁被努尔哈赤问得哑口无言。他看着努尔哈赤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眼中的悲愤和仇恨,心里充满了愧疚。他知道,觉昌安和塔克世的死,虽然不是他故意的,可终究是因为他的决策失误,因为尼堪外兰的怂恿,才酿成了这场悲剧。
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我会给你补偿,会给你一个交代。”
随后,李成梁下令,收敛了觉昌安和塔克世的尸骨,交给努尔哈赤安葬;又赏赐给努尔哈赤三十道敕书、三十匹战马,封他为建州卫都督佥事,还给他颁发了都督敕书,承认他是建州女真的合法首领。
可这些补偿,在努尔哈赤看来,简直是天大的讽刺。祖父和父亲的性命,岂是几十匹战马、几道敕书就能弥补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鲜血直流,可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因为他的心,比伤口还要痛。
他强压着心中的仇恨,接过了祖父和父亲的尸骨,接过了李成梁赏赐的东西,然后转身,一步步离开了辽东总兵府。
走出总兵府的那一刻,努尔哈赤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威严的建筑,看了一眼那个曾经对他“恩重如山”的李成梁,眼中的泪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冰冷的杀意。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李成梁,明朝,今日之仇,我努尔哈赤必定百倍奉还!他日,我定要率铁骑踏破辽东,推翻大明,为我的祖父和父亲,报仇雪恨!”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这一刻起,那个曾经在李成梁身边唯命是从的小侍卫,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心怀仇恨、野心勃勃的女真首领。而李成梁,也亲手为大明,埋下了一颗亡国的种子。
三、养虎为患终反噬,一世英名毁一旦
努尔哈赤回到建州女真后,立刻以祖父和父亲的死为借口,召集了自己的部众,举起了反明的旗帜。他先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了尼堪外兰,为祖父和父亲报了一箭之仇;然后又开始兼并建州女真的各个部落,一步步扩大自己的势力。
而这一切,李成梁都看在眼里,却并没有加以阻止。
此时的李成梁,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英毅骁健、一心为国的辽东总兵了。随着战功越来越多,赏赐越来越丰厚,他变得越来越骄傲自满,越来越贪婪自私。他沉迷于权力和财富,不再用心治理辽东,反而开始结党营私,贪污受贿,打压异己。
对于努尔哈赤的崛起,李成梁心里其实是清楚的。可他却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觉得努尔哈赤不过是个小小的女真首领,翻不起什么大浪;而且,他还想继续“养寇自重”——只要努尔哈赤不公开反叛明朝,只要边境还有零星的战事,他就能继续得到朝廷的赏赐,继续牢牢掌握辽东的兵权。
所以,当有人向他举报,说努尔哈赤正在暗中积蓄力量,意图反叛明朝的时候,他总是置之不理,甚至还反过来斥责举报人“造谣生事,挑拨离间”。他不仅不阻止努尔哈赤,反而还经常给努尔哈赤提供帮助——比如偷偷给努尔哈赤输送粮食和兵器,默许努尔哈赤兼并其他部落,甚至还帮努尔哈赤向朝廷请封,让努尔哈赤的地位越来越高。
在李成梁的纵容和扶持下,努尔哈赤的势力越来越大。他用了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就统一了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东海女真三大部落,建立了强大的后金政权,成为了辽东地区最强大的势力。
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称汗,建立后金,年号天命。他登基称帝的那一刻,第一件事就是宣布“七大恨”,把明朝列为自己的头号敌人,其中第二条,就是“我祖父、父亲,未尝损明边一草寸土,明无端起衅边陲,害我祖父、父亲,此恨二也”。
这份“七大恨”,既是努尔哈赤对明朝的宣战书,也是对李成梁的控诉书。
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努尔哈赤率领后金铁骑,正式攻打明朝。他先是率军攻破了明朝的抚顺关,杀死了明朝的守将,缴获了大量的粮食和兵器;然后又率军攻打清河城,再次大获全胜。
消息传到京城,万历皇帝惊恐万分,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人们这才意识到,那个被李成梁养了几十年的女真首领,已经变成了一只吃人的猛虎,正一步步向大明的江山扑来。
而此时的李成梁,早已不是辽东总兵了。
早在万历十九年(1591年),就有大臣弹劾李成梁“养寇自重,纵容努尔哈赤,意图不轨”。万历皇帝虽然没有治李成梁的罪,却也对他产生了怀疑,于是就下旨免去了他的辽东总兵之职,让他回家赋闲。
这一赋闲,就是十年。
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因为辽东边境再次告急,朝廷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镇守辽东,于是又不得不重新启用李成梁,让他再次担任辽东总兵。
可此时的李成梁,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他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壮志,也没有了当年的军事才能。他变得胆小怕事,贪图安逸,面对努尔哈赤的崛起,他不仅没有采取任何有效的措施,反而还做出了一件更加荒唐的事情——放弃宽甸六堡。
宽甸六堡是明朝在辽东边境建立的重要军事堡垒,地势险要,是抵御后金铁骑的重要屏障。可李成梁却认为,宽甸六堡距离后金太近,防守难度太大,而且耗费大量的军饷,于是就上书朝廷,请求放弃宽甸六堡,把那里的百姓迁到内地。
朝廷的大臣们纷纷反对,认为放弃宽甸六堡,无异于开门揖盗,会让后金的势力更加逼近明朝的边境。可李成梁却固执己见,最终还是说服了万历皇帝,放弃了宽甸六堡。
就这样,明朝主动放弃了一道重要的屏障,后金的铁骑得以长驱直入,更加逼近了明朝的腹地。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李成梁因病去世,享年九十岁。
他死的时候,努尔哈赤还没有正式攻打明朝,后金和明朝之间,还维持着表面的和平。所以,他到死都没有看到,自己亲手养大的猛虎,会把他守了一辈子的辽东,搅得天翻地覆;会把他效忠了一辈子的大明,推向灭亡的深渊。
可历史,终究不会放过他。
在他死后仅仅三年,努尔哈赤就率领后金铁骑,大举攻明。萨尔浒之战,明军大败,四万多明军战死,辽东的局势彻底失控;之后,后金铁骑又先后攻破了开原、铁岭、沈阳、辽阳等重镇,把明朝的势力彻底赶出了辽东;最终,在李自成起义和清军入关的双重打击下,大明王朝彻底灭亡。
而李成梁,也因为“养虎为患,纵容努尔哈赤,导致明朝灭亡”,被后人骂作“万世之罪臣”。
有人说,李成梁镇守辽东三十年,战功赫赫,为明朝的安定立下了不世之功,不该被骂作“万世之罪臣”;也有人说,李成梁贪图权力,养寇自重,亲手养大了明朝的掘墓人,他的罪,比他的功,要大得多。
其实,李成梁就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他有大将之才,能征善战,确实为明朝的北方边境安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可他也有私心,贪图富贵,养寇自重,最终酿成了亡国之祸。
他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亲手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城墙,守护着身后的江山;可他又在城墙的脚下,悄悄埋下了一颗炸弹,最终,这颗炸弹爆炸,把他筑起的城墙,把他守护的江山,全部炸得粉碎。
辽东的风沙,依旧在吹。吹过李成梁曾经镇守过的边墙,吹过努尔哈赤曾经崛起的土地,也吹过那段功过是非、充满争议的历史。
直到今天,当我们再次提起李成梁的时候,依旧会争论不休——他到底是辽东铁闸,还是亡国祸根?他到底是千古功臣,还是万世罪臣?
或许,这个问题,从来就没有标准答案。因为历史,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李成梁,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缩影,一个被时代洪流裹挟着,最终身败名裂的悲剧人物。
他用三十年的战功,赢得了一世英名;却用一念之差的纵容,毁掉了自己的一生,也毁掉了一个王朝的命运。这,就是李成梁的故事,一个充满了传奇、遗憾和争议的故事,一个让后人唏嘘不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