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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其他类型 > 金陵十二钗前缘录 > 第3章 莲胎化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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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六年的荷月,金陵城被一场缠绵的梅雨浸得发潮,唯有城南李府的青砖黛瓦间,飘出一缕清冽的莲香,穿透了雨雾,在整条巷弄里弥漫开来。这香气不是园池荷莲的甜腻,也不是佛堂线香的沉郁,而是带着灵山七宝池的温润,沾着菩提叶的露气——从李夫人心口发烫的那夜起,这香气就没断过,只是今夜尤其浓烈,浓得连院外卖花的挑夫都驻足惊叹:“李家莫不是藏了千年的雪莲?这香能透进骨头里去。”

李府内院的产房外,李守中正背着手立在廊下,青布儒衫被雨丝打湿了边角也浑然不觉。他是金陵有名的名宦,官至国子监祭酒,却素来喜读佛经,书房里常年供着一尊玉佛,案头的《金刚经》手卷被翻得纸页发脆。此刻他望着产房窗纸上晃动的烛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串菩提子念珠——三日前他夜读时,念珠突然断了线,十七颗菩提子滚落在《金刚经》“诸法无我”的字句上,颗颗都印出淡淡的莲纹。

“老爷!生了!是位千金!”接生婆抱着襁褓冲出来时,声音都带着颤,“怪哉!怪哉!这姑娘落地时,产房里突然开了一地的莲影,香得人脑子都清明了,我老婆子接生三十年,从没见过这等异象!”

李守中疾步走进产房,迎面而来的莲香险些让他晃了神——这香气与他年轻时在灵隐寺见过的“佛莲香”一模一样,只是更盛几分。产床上,李夫人虚弱地躺着,发间那支银簪依旧泛着淡淡的光,正是数月前凭空出现的那支“忆莲簪”,而襁褓中的女婴,一身肌肤莹白如玉,眉心有一点极淡的碧色印记,像半开的莲苞,呼吸间竟带着莲香的韵律。最奇的是,女婴身下的褥子上,不知何时晕开了一圈莲纹,与李守中念珠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这不是凡香,是佛香。”李守中伸手轻轻碰了碰女婴的脸颊,指尖刚触到那点碧色印记,女婴突然睁开眼睛,瞳孔竟是极浅的琉璃色,像极了他曾在敦煌壁画上见过的佛眼。只是那琉璃色只闪了一瞬,便化作寻常孩童的黑亮,唯有眉心的印记,在莲香中微微发烫。

这莲香一飘就是七日。起初只是李府内院,后来渐渐扩散到整条巷弄,连数里外的报恩寺都闻到了。寺里的方丈特意差小沙弥送来一封书信,字迹苍劲:“莲香绕宅,佛子临凡,当以规矩束心,方合‘无我’之道。”李守中读罢,对着报恩寺的方向深深一揖——他终于明白,这女儿不是寻常婴孩,是带着佛缘来的,可这份佛缘若不加以约束,怕是要在红尘中生出执念,反倒误了修行。

第七日清晨,莲香渐渐淡去,女婴眉心的碧色印记也隐入肌肤,只在阳光下才能瞧见一丝浅影。李守中抱着女婴走进书房,取下案头的《金刚经》,翻到“诸法无我”的篇章,指腹划过“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字句,沉吟良久:“此女身带佛气,却要入凡尘历劫,需以‘缚’为戒,方能守得住本心。”他抬头望向窗外的雨荷,“就叫‘纨’吧,李纨。”

“纨”字一出,李夫人微微一怔:“老爷,‘纨’是细绢丝绳,多用于束物,给女儿取这个名字,会不会太硬了些?”

“硬才好。”李守中将女婴放在铺着佛经的案上,女婴竟伸手抓住了《金刚经》的纸角,小手指在“无我”二字上轻轻一点,纸页间突然泛起一丝碧光,“她身有莲心佛光,若不加以束缚,这佛光便会招引尘缘,让她执于‘有’,忘了‘空’。这‘纨’字是丝绳,也是规矩,要捆住她的佛性,让她做个寻常的凡间女子,修女德,守妇道,才能渡完这一世的因果。”他顿了顿,抚摸着女婴的头,“你看她眉心的印记,是佛莲的根,可这根若不扎在凡尘的泥里,怎会开花结果?‘纨’不是苦役,是她的筏。”

自那日起,李守中便为李纨定下了严苛的规矩。别的世家小姐三岁学识字,五岁学诗画,可李纨长到四岁,李守中不许她碰笔墨纸砚,只让她跟着母亲学针线;别的小姐穿绫罗戴珠翠,她的衣物永远是素色的粗布,唯有发间那支“忆莲簪”,是李夫人执意留下的,说这簪子与女儿有缘。

“女子无才便是德,尤其你,更不能沾那些‘才情’的东西。”李守中第一次教李纨认字时,没有拿《千字文》,而是取来一本《女诫》,“这些诗词歌赋,最是磨人心性,会让你生出‘我执’,忘了自己的本分。你要学的,是‘敬夫’‘持家’‘教子’,是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妻子、母亲,不是如何做一个吟风弄月的才女。”

李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指在“敬夫”二字上划过,指尖竟渗出一丝极淡的莲香,落在纸页上,让墨字都亮了几分。李守中见状,眉头微蹙,取来一根素色的丝绳,系在她的手腕上:“这绳是‘纨’的影子,戴着它,就想着规矩二字。以后再不许让香气沾到笔墨上——你的佛性,要藏在骨子里,不是露在外面。”

自那以后,李纨便成了金陵城里最“无趣”的世家小姐。别家小姐在园子里扑蝶吟诗时,她在绣房里缝补衣物;别家小姐参加诗会斗茶时,她在佛堂里给母亲抄经;连过年时阖家宴饮,她也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低眉顺眼,食不言寝不语,活脱脱一副“槁木死灰”的模样。李夫人看着心疼,偷偷给她塞过一本《唐诗三百首》,被李守中发现后,当着她的面烧了那本书,厉声告诫:“你若再纵容她,便是害了她。她的命不是吟诗作对的命,是‘守’的命——守着丈夫,守着孩子,守着她的因果。”

可佛莲的本性,哪是说藏就能藏住的?六岁那年,李府的荷塘遭遇暴雨,满池的荷花都被打蔫了,残叶断梗浮在水面上,看着凄凉。李纨趁着丫鬟不注意,悄悄走到池边,伸手摸了摸一片断梗——指尖刚触到,那断梗竟奇迹般地抽出新芽,蔫掉的花瓣也重新舒展,不过半炷香的功夫,满池的荷花又恢复了亭亭玉立的模样,香气比之前更浓了。

这一幕恰好被李守中撞见。他没有发怒,只是牵着李纨的手,走到书房的佛龛前,指着那尊玉佛:“你看这佛,端坐莲台,不言不语,却能渡人。不是因为它会生莲,是因为它‘无我’。你今日让荷花生,是善念,也是执念——你若总想着‘我能生莲’,便会忘了‘我本是莲’,更会忘了‘莲终会谢’。”他取来一把剪刀,剪下一朵新开的荷花,“这花今日开得艳,明日便会谢,就像人间的缘分,聚了终会散。你要学的不是让花常开,是让花谢时,心不动。”

李纨看着那朵渐渐枯萎的荷花,突然红了眼眶。她不是难过花谢,是想起了灵山的七宝池——那里的莲华永不凋谢,那里的梵音永远清晰,可她现在连让一朵凡荷多开一日,都被父亲说成是“执念”。她摸了摸手腕上的丝绳,又摸了摸发间的银簪,簪子微微发烫,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提醒她那句佛语:“诸法无我,相由心生。”

从那以后,李纨再也没有让花草出现过异象。她学会了把莲香藏在呼吸里,把佛光藏在眉心里,把灵山的记忆藏在梦里。她开始真的像父亲期望的那样,变得沉默、恭顺,甚至有些木讷。客人来府里做客,夸她“娴静端庄”,李守中听了只是淡淡一笑,转身却在佛堂里对着玉佛低语:“我这是在磨她的佛性,还是在助她的执念?”佛前的香炉里,香灰簌簌落下,竟堆成了一朵莲的形状。

十岁那年,荣国府的贾母派人来金陵,为长孙贾珠说亲。两家本是世交,李守中一听说贾珠“聪慧好学,品行端方”,便一口应下了婚事。定亲那日,李守中把李纨叫到书房,解下她手腕上戴了六年的丝绳,换成了那支“忆莲簪”:“这簪子是你的根,也是你的戒。嫁入荣府后,要守着贾珠,守着未来的孩子,把‘李纨’这两个字活成‘规矩’。记住,你的‘才’不是诗赋,是持家;你的‘佛’不是生莲,是护子。”

李纨接过银簪,指尖碰到簪头的莲苞,突然想起了灵山的莲子,想起了地藏菩萨的誓约,想起了警幻仙子的叹息。她对着父亲深深一拜,声音平静无波:“女儿记住了。”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口那点莲心,从未真正“槁木死灰”——它在等,等一个孩子,等一场劫难,等一个“晚韶华”的圆满。

出嫁那日,金陵城又下起了梅雨,与她出生时一模一样。李府的丫鬟为她梳起发髻,插上那支银簪,镜中的少女穿着大红的嫁衣,却依旧透着一股素净的气质,眉心的碧色印记在烛火下一闪而过。送嫁的队伍走出巷弄时,路边的荷池突然无风自动,开出了一朵并蒂莲,香气跟着花轿飘了很远,直到荣国府的朱红大门前才渐渐散去。

荣国府的人都啧啧称奇,说李小姐是“莲仙托生”,贾母更是拉着她的手,盯着她发间的银簪看了许久:“这簪子看着寻常,却透着一股佛气,是个好物件。”李纨只是温顺地笑着,没有说这簪子的来历,也没有说自己眉心的印记,更没有说她梦里的灵山。她知道,从跨进荣府大门的这一刻起,她就不再是李府的小姐,也不再是灵山的莲子,她只是贾珠的妻子,未来的“大奶奶”,是要在这繁华的侯门里,用“纨”字的束缚,织就一场母子因果的凡人。

新婚之夜,贾珠看着坐在床沿的李纨,轻声笑道:“我听说你在金陵时,被李伯父管得极严,连诗都不许读?”李纨抬头看他,烛光下,贾珠的眉眼温和,竟与阿难尊者有几分相似。她心里一动,又很快压了下去,低眉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家父是为我好。”

贾珠却摇了摇头,从书箱里取出一本《楚辞》:“我不这样认为。才情不是祸事,关键是心要正。你若喜欢,我教你读便是。”他翻开书页,指着“沅有芷兮澧有兰”的句子,“你看这兰草,生于泥沼,却能开出清芬的花,就像人,身处繁华,也能守得住本心。”

李纨看着书页上的“兰”字,指尖突然发烫——她想起了地藏菩萨说的“业果”,想起了警幻仙子说的“一盆兰”。她抬头望向贾珠,眉心的碧色印记在烛光下泛着极淡的光,这一次,她没有藏。贾珠似乎没有察觉,只是继续读着诗,声音温和,像灵山的梵音,又像红尘的烟火。

那一夜,李府的莲香又在荣国府的新房里飘了片刻,只是很淡,淡得像一场梦。李纨枕着贾珠的诗声入睡,梦里她又回到了灵山,七宝池的莲花依旧盛开,佛祖对着她微笑:“执念不是束缚,是渡你的船。”她低头一看,自己的裙摆上,绣着“纨”字的丝绳,正渐渐化作一朵莲的茎,支撑着花瓣,在泥沼中亭亭玉立。

婚后的日子平静而温暖。贾珠没有像李守中那样约束她,反而常常陪她在园子里读书,教她写诗。李纨的才情渐渐显露出来,只是她从不在外人面前显露,只在贾珠面前,才会偶尔吟一首自己写的小诗。贾珠总说:“你的诗里有莲的清气,比那些闺阁诗多了几分禅意。”李纨听了只是笑笑,她知道,那不是禅意,是她的本心。

一年后,李纨怀孕了。得知消息的那一天,她摸着小腹,发间的银簪突然变得滚烫,眉心的碧色印记也清晰起来。她走到窗前,看着园子里的荷花,突然想起了自己出生时的莲香,想起了父亲取“纨”字的用意,想起了地藏菩萨的誓约——孕胎之苦、分娩之痛、育儿之劳……她的九劫,终于要开始了。

那晚她又梦见了灵山。地藏菩萨站在业火莲上,对她说:“你的‘业果’要来了。记住,你护他长大,不是为了‘养儿防老’,是为了‘母子皆空’。”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里握着一根丝绳,丝绳的另一端,系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身影的眉心,也有一点碧色的印记,像极了她自己。

康熙六十一年的冬月,贾兰出生了。与李纨一样,他落地时也带着淡淡的莲香,只是很淡,淡得只有李纨能闻到。抱着襁褓中的儿子,李纨摸了摸发间的银簪,又摸了摸儿子的眉心——那里没有碧色印记,却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像莲子的芯。她突然明白了,这就是她的“业果”,是她渡众生的筏,也是她渡自己的道。

贾珠抱着儿子,笑得合不拢嘴:“就叫贾兰吧,像兰草一样,清雅坚韧。”李纨看着父子俩的笑脸,心口的莲心轻轻颤动,这一次,她没有觉得是“执念”,只觉得是“圆满”的开始。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寡居之寂、盼子之焦、荣枯之叹……还有很多苦在等着她,可她不再害怕。因为她是李纨,是“纨”字束缚的凡人,也是灵山归来的佛莲,她要在红尘的泥沼中,守着她的兰草,等着“晚韶华”的花期。

此刻的她还不知道,几年后贾珠会突然离世,她会真的成为“槁木死灰”的寡妇;她也不知道,荣国府会一朝败落,她会带着贾兰在稻香村的青石板路上,度过最艰难的岁月;她更不知道,她亲手织就的“丝绳”,不仅束缚了自己的禅心,也护着贾兰长成了“兰桂齐芳”的希望。她只知道,抱着儿子的这一刻,发间的银簪很暖,心口的莲香很清,红尘的烟火,比灵山的梵音,更让她觉得踏实。

金陵李府的书房里,李守中望着荣国府的方向,将那根从李纨腕上取下的丝绳,系在了《金刚经》的“诸法无我”篇上。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荷池里的荷花谢了又开,他轻声诵了一句佛号:“莲胎化形,丝绳缚心,因果已启,静待花开。”佛堂里的玉佛,眉心突然泛出一点碧光,与千里之外荣国府的银簪,遥遥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