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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客舍内的死寂仿佛有重量,压得烛火都黯淡了几分。林沐然瘫在地上,冷汗浸透了粗布地面,左眼残留的灼痛和脑海中那三道撕裂文明的恐怖景象交织,几乎将他的意识撕碎。那不仅仅是视觉的冲击,更是一种存在层面的战栗,让他直观地感受到脚下这个世界是何等脆弱。

崔婉宁僵立在旁,指尖冰凉。她虽未亲见那末日图景,但林沐然骤然爆发的恐惧和绝望,以及那一瞬间从窗外极远处渗入灵魂的微弱撕裂感,已足够让她心悸。她的目光从林沐然惨白的脸,移向桌上那本仿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天工图谱》,最终落在他怀中那截依旧散发着微弱温热的焦黑雷击木上。这截木头,此刻竟成了这死寂绝望中唯一一丝带着活气的锚点。

遥远的皇陵深处,那非自然的撕裂仍在持续,无声地撼动着这个时空的根基。

而这股撼动,正以一种凡人难以察觉的方式,向着汴京城外扩散。

城西,吕氏别业后山,新近“捐赠”出的铜矿入口处。

把守的皆是吕府心腹家将,披着寻常护院的皮,眼神却锐利如鹰。矿洞深处,并非预想中的热火朝天,反而透着一股诡异的寂静。只有零星几名被严格筛选、签了死契的矿工,在监工的注视下,机械地敲打着岩壁。镐头与岩石碰撞的叮当声在幽深的坑道里回荡,显得格外单调和空洞。

一名老矿工直起酸痛的腰,用汗巾擦了把脸,侧耳倾听片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

“王头儿,”他压低声音,对旁边一名监工模样的汉子道,“您…您听见没?”

“听见什么?”王监工不耐地皱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好像…好像有心跳声…”老矿工犹豫着,指了指脚下和四周的岩壁,“从地底传上来的,咚…咚…跟打鼓似的,闷得很。”

王监工凝神听了片刻,除了风声和偶尔的凿击声,什么也没听到。他嗤笑一声:“老胡头,你是累昏头了还是想偷懒?哪来的心跳声?这矿脉是死的!”

老矿工张了张嘴,还想辩解,但那若有若无的规律震动似乎又消失了。他讪讪地低下头,继续挥动镐头,只当是自己耳鸣。

然而,那并非错觉。

在矿洞更深、更隐蔽的支脉尽头,一处新开凿出的、连矿道图纸上都未曾标记的密室里,景象截然不同。这里的岩壁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金属光泽,并非纯粹的铜绿,而是泛着一种奇异的银白色斑纹,仿佛有某种异质金属与铜矿共生,甚至…正在缓慢地侵蚀、替代原有的矿脉。

密室中央,堆积着吕夷简秘密运来的、从水运仪象台核心取出的部分银白色“异金”碎屑。这些碎屑此刻正微微发光,与岩壁中的银白斑纹产生着共鸣。一种低沉、缓慢而极具规律的搏动声,正从这里向着整个矿脉扩散。

咚…咚…

如同一个巨大的、金属铸造的心脏,正在地底深处重新开始跳动。

其频率,与城中那座古老水运仪象台内部传来的、被吕夷简药力催生出的扭曲意识的波动,完美同步。

吕府密室。

烛光摇曳,映照着吕夷简半明半暗的脸。他刚刚服散完毕,药力正在四肢百骸化开,带来一种虚浮的清明和超越常人的敏锐感知。灰衣老仆垂手立在阴影里,无声无息。

郭京,那位常驻吕府的术士,正躬身呈上一卷刚完成的卜算绢帛,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惊惧。

“相爷,”郭京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异金之象已明!卦象显示,‘彼金非寂,应律而鸣;同气相求,金石为开’!捐赠之矿,非止于矿,实为…实为应和之举,如磁石引铁,竟引得深埋地底之异金活性大增,彼此共振鸣响!此乃…此乃天助相爷啊!”

吕夷简缓缓睁开眼,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幽蓝的药效残光。他并未完全听懂那些玄乎的卦辞,但他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信息——那铜矿,那异金,正在发生某种积极的变化,而这种变化,似乎与他捐赠矿山的举动有关。

他脑海中再次闪过那个被蓝色网格扫描后消散的奇装异服者的幻影,以及更清晰感知到的、源自范府西厢的冰冷非人“注视感”。恐惧仍在,但一种更强烈的、掌控非凡力量的贪念和兴奋随之涌起。

他嘴角缓缓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干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玉石镇纸。

“很好。”他的声音沙哑而平稳,“看来,这一步棋走对了。继续盯着,有任何变化,即刻来报。”

“是!”郭京躬身退下。

灰衣老仆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

“范府西厢那边,昨夜异光闪现后,再无动静。那书生林沐然与其女伴崔婉宁一直未曾出门。”老仆低声禀报,“我们的人进不去,但贴在墙根下,隐约听到些许压抑惊呼和器物损毁之声,后归于沉寂。今日范府加强了巡查,我们的人只能远观。”

吕夷简微微颔首,并不意外。范仲淹那只老狐狸,自然不会放任不管。沉寂?或许是吓破了胆,或许是…又在酝酿什么?

“无妨。盯紧即可。重点是矿场。”吕夷简闭上眼,药力让他仿佛能穿透重重泥土,“听听…那声音…”

灰衣老仆凝神,却什么也听不到。

但吕夷简听到了。在他超越常人的感知里,从那城西矿场方向,透过大地隐隐传来那规律搏动的“心跳”声,正与他精神深处感应到的那座苏醒中的仪象台波动遥相呼应,甚至…更为有力。

他觉得自己仿佛手握缰绳,正在驾驭一头沉睡初醒的巨兽。这感觉令他战栗,更令他沉醉。

然而,在这沉醉的感知边缘,一丝极细微的不协调感,如同冰针般刺了他一下。那地底传来的“心跳”,在完美的同步律动中,似乎…偶尔会极其短暂地、突兀地加快或者放慢极其微小的半拍。

就像是一个初生的意识,在严格按照某种指令运作的同时,极其偶尔地、无意识地流露出一点点属于它自己的、生涩而好奇的…试探。

吕夷简皱了皱眉,将这归咎于药力产生的幻觉杂音,并未深究。

崔婉宁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范府西厢。

林沐然最后瘫倒绝望的模样,以及他眼中那惊鸿一现、却又与家传图谱中那可怕“锚点”秘法图案一模一样的诡异投影,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抱着那本沉重的《天工图谱》,如同抱着一块寒冰,一路疾走回到将作监衙署旁的临时居所,心跳仍急促得厉害。

她需要冷静,需要理清思绪。那个来自矿场的消息,是她父亲一位早已离开将作监、如今在民间做勘探匠人的旧部,昨夜偷偷递来的。那位老匠人参与过最初对吕家捐赠矿山的勘验,凭经验觉得那矿脉“邪性”,不像纯铜矿,岩层结构也古怪,私下留了份简图。

“小姐,”老匠人当时压低声音说,“那矿深处,怕是不是只有铜那么简单。我偷偷敲下点样本瞧过,泛着银星子,坚硬无比,根本不像咱见过的任何矿料…而且,那地方…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闷响,像是…像是有什么活物在底下喘气…”

当时崔婉宁只当是老师傅的夸张之语,并未全信。但经历了西厢的一切,再回想这话,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她将自己关在房内,展开那份简陋的矿道草图,又取出《天工图谱》,翻到记载各种奇异金属矿藏的篇章,就着灯烛,用水晶放大镜仔细比对着草图上的岩层标记和图谱中那些晦涩的描述与图案。

她的手指猛地一顿。

图谱某一页的边缘,用一种极淡的、近乎褪色的墨迹,勾勒着一种混合矿脉的结构图,旁边注着小小的古篆:“共生异金,其脉自鸣,如心搏,如地息…活性渐增,则律动渐异,非复人力可驭…”

图案上描绘的矿脉色泽与纹理,与老匠人描述中那“泛着银星子”的特征,竟有七八分相似!

而那“如心搏,如地息”的描述…

崔婉宁猛地站起身,推开窗户,遥望城西方向。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她屏住呼吸,将全部心神沉静下来,努力去感知。

除了夜风声,什么也没有。

是她太紧张了么?

她失望地正要关窗,一阵极轻微的、几乎融入夜风的震动感,极其短暂地拂过她的窗棂。

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传导而来的极其微弱的震动。

咚…

间隔很长。

然后又是咚…

缓慢,沉重,带着某种金属的质感。

与她昨夜在西厢,林沐然左眼异变、系统沉寂前那极度混乱的能量爆发中,她隐约捕捉到的一丝来自遥远地底方向的震颤残留…频率隐隐契合!

这不是自然的矿脉活动!

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她:吕夷简捐赠这座矿,绝非仅仅是为了刁难范仲淹的新政!他或许…不,他一定知道些什么!这座矿,连同那些被送入其中的仪象台“异金”碎屑,正在发生某种恐怖的变化!这东西…是活的?或者正在变成活的?

它和仪象台里那个正在孵化的东西,是什么关系?和林沐然那注定要成为“锚点”的命运,又是什么关系?

她猛地关上窗户,背靠着冰凉的木板,心跳如鼓。她觉得自己仿佛无意间窥见了一个巨大阴谋的一角,而这阴谋的深邃与恐怖,远超她的想象。

矿洞深处。

夜班的矿工已经换班。那名白天听到“心跳”的老矿工胡老头,因为心神不宁,被安排去清理一条废弃的旧巷道。

巷道幽深,早已废弃多年,空气污浊,只有他手中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明。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在回荡。

他埋头清理着碎石,心里还在嘀咕着白天的怪事。

忽然,他动作停住了。

那“咚…咚…”的声音又出现了。

这一次,无比清晰。

不再是从四面八方传来,而是明确地从他前方那片黑暗的、坍塌了一半的岩壁后面传来。仿佛就在一墙之隔。

声音缓慢,有力,带着金属的回响,真的就像一颗巨大的心脏在搏动。

老胡头咽了口唾沫,心脏也跟着那节奏狂跳起来。恐惧攫住了他,但一种矿工对地下异常的本能好奇,又驱使着他。他颤抖着,将耳朵慢慢贴上了那面冰冷粗糙的岩壁。

咚…咚…

透过岩石,那震动直接传入他的颅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屏住呼吸,听了很久。

就在他几乎要确认这只是某种地质现象,准备离开时——

那规律的心跳声后面,极其微弱地、夹杂进了一丝…别的什么声音。

嘶…嘶啦啦…

像是什么东西在缓慢地刮擦着岩石。

又像是…某种极其艰难、极其滞涩的…

呼吸声。

非人般的、巨大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