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的北漠边城,虽无江南的烟雨朦胧,也无京城的歌舞升平,却有一种劫后余生、酣畅淋漓的热烈。城内灯火通明,军营之中更是人声鼎沸,豪情冲天。
一场决定性的胜利,足以冲刷掉连日鏖战的疲惫与压抑。朝廷的封赏谕旨已陆续抵达,立功者擢升,牺牲者厚恤,活着的人则享受着用鲜血和勇气换来的荣耀与短暂的放松。各营帐内皆设酒宴,粗犷的划拳声、爽朗的大笑声、怀念逝去同胞的哽咽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独属于边关的铁血画卷。就连那些因伤暂留军营将养的武林人士,此刻也抛开了门派之见,与将士们把酒言欢,共庆这来之不易的太平年节。
萧景玄将青鸾安然送回校尉府后,才策马赶往军营主帐。他是此战当之无愧的首功之臣,新晋的“景王”,他的到来,瞬间将宴席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主帐内,首位上坐着的并非萧景玄,而是赵崇大将军。承庆帝此番龙心大悦,不仅厚赏三军,更是加封赵崇为“镇北大都督”,虽仍是镇守北漠,但权柄和荣宠已至极盛。萧景玄虽已是亲王之尊,但在军中,他始终对赵崇保持着发自内心的敬重。他十岁孤身来到这苦寒之地,名义上是安北校尉,实则举目无亲,备受冷眼。是赵崇力排众议,给了他机会,赏识他的才华,信任他的判断,在他迷茫时如灯塔般指引方向,在他动摇时给予坚定的支持。在萧景玄心中,这位威严刚毅的老将军,某种程度上填补了他缺失的父爱。他毫无异议地、恭敬地坐在了赵崇下首的位置。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赵崇放下酒杯,看向萧景玄,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声音洪亮却并不让人感到压迫:“景玄啊,开宴时未见你,底下人说,见你陪着一位妙龄女子在观冰灯?”
此言一出,帐内几位相熟的校尉,如李铭、胡彪等人,也都带着善意的笑容看了过来,起哄道:“是啊殿下,这可是头一遭!快说说,是哪家的姑娘?竟能让殿下撇下我们这群老粗!”
萧景玄对此早有准备。他既决定让青鸾以真面目、女子身份存在,就没打算一直隐瞒。他神色平静,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方才缓缓道:“大将军,诸位将军误会了。那女子,并非什么来历不明之人。她是我此前亲卫蓝青的妹妹蓝羽。”
“蓝青?”赵崇微微挑眉,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就是那个年纪虽小,却身手极为了得,最后为护你而战死的孩子?”
“正是。”萧景玄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沉重与惋惜,“蓝青重伤弥留之际,心念家中仅有的幼妹,恳求本王代为照料。本王感其忠勇,便派人将其妹接到校尉府。她与蓝青相差一岁。蓝青为国捐躯,埋骨北漠,本王已决定,收其妹为义妹,也算全了这份主仆之情,告慰英灵。”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赵崇闻言,脸上露出赞许之色,叹道:“原来如此。那蓝青确实是个好苗子,小小年纪,便有那般胆识和武艺,若天假其年,必是我北漠一员虎将!可惜,可惜了啊!”他话语中充满了对人才凋零的痛惜,随即又对萧景玄的做法表示肯定,“景玄此举,乃是重情重义!应当如此!”
然而,话锋一转,赵崇作为长辈,不免又多操心几分,他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关切道:“不过景玄啊,那姑娘虽说尚小,但再过一两年,总是留在校尉府于礼不合。你久在军营,于这男女之事上或许不甚留意。她既是你义妹,终身大事也需早做考量。我北漠军中好儿郎众多,不妨为她留意一二,寻个稳妥人家,也好让地下的蓝青安心。”
听到这话,萧景玄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强烈的不适。军中好儿郎多?最好的……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帐中诸将,心中暗嗤:再好又能如何?但他面上丝毫不显,只是淡淡一笑,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大将军费心了。不过,此事本王已有安排。北漠已埋没了她兄长,若再将她也困于此地,本王心有不忍。待她情绪缓和,本王打算送她回神京,请人好生教导,将来在京中择一良配,方是正理。”
赵崇略一沉吟,便明白了萧景玄的深意。以“景王义妹”的身份在京城择婿,无论是门第还是未来的前程,确实远非留在北漠可比。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殿下思虑周详,如此安排,甚好。”
站在萧景玄稍后位置的周骁和王远,将这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周骁面露恍然,而王远,在初时的惊讶过后,眼中却亮起了光。蓝青死了,他伤心了很久,如今听说他妹妹来了北漠,一种“照顾兄弟妹妹”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心中又是难过又是莫名的开心。
与此同时,校尉府内。
青鸾早已服过药躺下。冰灯会走了小半个时辰,对她初愈的身体来说已是负担,此刻只觉得浑身乏力。然而身体虽累,思绪却异常清晰,无法入眠。
好像有万千思绪压在心头,但最为重要的还是她对自己容貌的反应。她相信巧合,但如果巧合太多就是刻意为之了。但如何才能探索着其中奥秘呢?如果真要弄清楚缘由,靠她一个小小暗卫的身份能做到吗?恐需借用强悍势力才行。而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能借用的估计也只有萧景玄的势力了。如他日萧景玄能登上巅峰,想要寻找能人异士想必简单得多。
但萧景玄今日在冰灯会上的眼神,以及最近和萧景玄相处中他的变化,她并非毫无所觉。青鸾感情迟钝但沈青辞并非感情迟钝之人。若说之前他的关心还可解释为对下属的欣赏与对救命恩人的感激,那今日他眼中那几乎不加掩饰的柔情,已超出了那个范畴,明显多了怜惜之情。
青鸾不清楚萧景玄自己知不知晓这种感觉何为,但无论知不知,她都必须要趁早离开北漠去往京城。但如何才能快速离开北漠去京城呢?
思索良久她觉得此事要破局还要去找容嬷嬷和婉姑姑。
翌日清晨,萧景玄昨夜宿在军营未归。青鸾独自用完早膳后,便寻到了正在打理事务的容嬷嬷和婉姑姑。
她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却坚定:“嬷嬷,姑姑,在下想请二位帮忙给韩主事传个话,我想尽快动身前往京城。”
婉姑姑和容嬷嬷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婉姑姑温和地问道:“姑娘伤势尚未完全康复,为何如此着急?”
青鸾看着她们,直接点破:“二位想必看出殿下的心思。”
两人沉默了片刻,容嬷嬷开口道:“姑娘是何想法?”她们想听听青鸾自己的判断。
青鸾心知这是关键。这两位在暗刃中地位定然不低,把话说开既能让暗刃安心,也能让她们帮忙。她迅速调整心态,冷静分析道:“殿下久居边关,一直在军营和府中,生活单调枯燥。对我有些特别的关注,想必一开始是欣赏和信任,但因此次受伤,殿下对我多了一些怜惜之情。怕殿下误以为这是男女之情,我需尽早离开,对殿下、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她顿了顿,建议道,“此外,府中长久只有亲兵与二位嬷嬷,并无其他女眷。容嬷嬷不妨以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为由,为殿下挑选几名细致乖巧的婢女入府伺候。”
容嬷嬷叹道:“并非老奴不选,是殿下一直不允。”
青鸾早已想好说辞:“嬷嬷只需说是为了殿下起居更妥帖,亲兵终究粗手粗脚,有些细致活计做不来。殿下当能体谅。”她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更惊人的建议,“另外,殿下年已快十八,血气方刚。为免……冲动之下行差踏错,嬷嬷或可考虑,为他物色一两个稳妥的‘晓事’之人。只是务必小心,绝不可让其有孕,以免将来正妃入门,横生枝节,于殿下大业不利。但此事也不要操之过急,需要徐徐渐进!”
这番话从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口中说出,让容嬷嬷和婉姑姑彻底愣住了。她们看着青鸾那张稚嫩却毫无波澜的脸,心中惊骇莫名。
青鸾知道她们的反应,继续用那种超乎年龄的沉稳语气解释道:“二位不必惊讶。我在暗刃时,对医道颇感兴趣,涉猎甚广,于男女身心结构,皆了然。我对殿下,唯有主仆之谊,绝无半分男女私情。我自幼被弃,于情爱一事本就淡薄。加之身份卑微,自有自知之明。待助殿下成就大业,只盼暗刃能信守承诺,予我解药,届时,江湖远去,相忘于天涯,便是我所愿。”
听着青鸾这番条理清晰、冷静到近乎无情的话语,容嬷嬷和婉姑姑一时不知是该为萧景玄感到悲哀,还是该为暂时解除的“危机”而松口气。殿下倾心之人,不仅对他无意,甚至还忙着给他找通房丫头,规划着功成身退……这局面,当真让人哭笑不得,却也彻底打消了她们对青鸾可能“魅惑”主上的担忧。
两人当即表态:“姑娘既已想得如此明白,老奴这就传信给韩主事,安排姑娘尽早入京。王府也已修葺妥当,提前去打点,我们也更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