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刚散,官员们鱼贯而出,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刘魏与其长子,吏部侍郎刘权,面色沉郁,并未与其他同僚寒暄,径直走向宫外直奔刘府。
一进书房,屏退左右,刘权便再也按捺不住,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与焦躁:“父亲!仅凭一首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边关诗词,陛下就钦封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女为县主?这……这简直是儿戏!陛下到底是如何想的?”
刘魏相较于儿子的浮躁,显得沉稳许多,虽面色也不佳,但眼神依旧锐利,他缓缓坐下,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权儿,你看事情,还是太过流于表面。这哪里是奖赏那个孤女?这分明是借题发挥,赏给景王看的。那首诗,不过是个由头,一个能让陛下顺理成章施恩的引子。”
刘权眉头紧锁:“年前不是已经册封亲王,还赐了‘景’字这般特殊的封号。如今北狄尚未平定,首功也该是坐镇北漠的赵崇,他萧景玄不过一先锋将领……”
“正因如此,”刘魏打断他,声音低沉,“陛下才更不能在此时加封景王本身军职或实权。赏其‘义妹’,既彰显了天恩体恤边关将士及其家眷,又全了皇室对景王的看重,还不会立刻打破朝堂平衡。今日朝堂上,文官武将,有多少人借着夸那首诗,在变相地夸赞景王的‘忠义’?这奖赏若不落在这孤女身上,难道真要再给他一个‘大将军’的头衔吗?一个空有头衔的县主,成不了什么气候。”
刘权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又道:“今日虽是睿王无意间提起这诗词流传之事,但孩儿觉得,林文轩后续之言,颇有将话题引向景王之功的意味。这林文轩,素来不涉党争,是陛下面前的纯臣,他此举……是陛下授意,还是他自身有了偏向?”
提及林文轩,刘权怨气更重:“此人油盐不进,性情孤傲古怪!我们与晋王殿下多次示好,皆被他不软不硬地挡回。听说昨日长公主设宴,有意撮合他与嘉宁郡主,他竟也没给什么好脸色,当真是不知好歹!”
刘魏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正是如此。这样的人,若不能拉拢,也绝不能让他倒向景王。陛下身边的纯臣,很多时候一句无心之言,比我们这些所谓重臣的奏本更有分量。你对他,面上需保持一如既往的客气,万不可轻易得罪。”
“儿子明白。”刘权在官场浸淫多年,这点城府还是有的。
刘魏话锋一转,语气凝重起来:“眼下更需担忧的,是北漠战局。当初我虽反对立即北伐,但安国公等一众武将力主,陛下也准了。如今才不到三个月,前线战报已连下两个北狄部落,势如破竹。照此下去,不出一年,北狄大败的消息传回,景王的声望将如日中天。”
刘权眼中厉色一闪:“兵部如今大半在我们掌控之中,若在军械补给上做些手脚,让他吃个败仗,到时莫说封赏,怕是这亲王之位都未必能保住!”
刘魏闻言,猛地抬眼,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刘权,带着斥责:“糊涂!调换军械,乃是动摇国本、形同叛逆之举!此战举国关注,无数双眼睛盯着,一旦事发,便是授人以柄,万劫不复!兵部虽有人,但北漠铁桶一块,我们的人根本渗透不进核心,赵崇坐镇,萧景玄治军,岂是那么容易得手的?此计风险太大,绝不可行!”
见父亲动怒,刘权噤声,不敢再言。
刘魏压下火气,冷声道:“遇事不要只想着行险。现在远未到图穷匕见之时,我们手中的底牌不止一张,何必急于一时,行此险招,若连累晋王,更是万死莫赎。这条路还长着,耐心些。”
他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烁:“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拖延他回京的时间。只要他迟迟不能回京,即便有泼天战功,在朝中的影响力终究有限。此次北漠即便再立大功,陛下也并未提及召其回朝事宜。北伐成功之后呢?难道还有比坐镇北漠、抵御外侮更大的功劳让他立吗?时间,对我们有利。”
就在刘魏父子于书房密谋之时,蓝羽的马车已抵达了浣花楼。
这浣花楼果真名不虚传。临街而立,楼高三层,飞檐翘角,气派非凡。楼前并非直接开门,而是先有一片开阔地带,两侧设回廊,中间立着一座精致的八角亭。亭中有小厮高声吆喝,宣传着今日的名角表演、新到皮影戏以及各类新茶美点,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穿过中间的亭子,是一座装饰华美的廊桥,桥下似有活水潺潺,桥两侧侍立着清秀伶俐的接待小厮。走过廊桥,才算真正进入浣花楼的主体。内部空间豁然开朗,中庭挑空极高,迎面便是一幅巨大的泼墨山水壁画,气势磅礴。楼内梁柱、檐角处处悬挂着造型各异的精美灯笼,既为装饰,也为照明,光线柔和而雅致。中央是一个宽敞的戏台,台下环绕戏台摆放着数十张黄花梨木桌椅,此刻已是座无虚席。二楼和三楼则是一间间用屏风或珠帘隔开的雅间,窗户皆朝向中央戏台,视野极佳。
小厮见蓝羽虽衣着不算极度华丽,但气质清雅脱俗,身后两名婢女也举止得体,便知非普通人家,直接引往二楼。蓝羽不欲过于招摇,便道:“寻一处安静、视野尚可的雅间便可。”
小厮会意,将她引至二楼右侧一间名为“听雨”的雅间。房间不大,但陈设精致,临窗可清晰看到楼下戏台全景。
蓝羽走到窗边,凭栏下望,只见楼下宾客满座,人声鼎沸,气氛热烈。她又抬眼扫过二楼和三楼其他雅间,部分窗户敞开,可见里面人影晃动,或凭窗谈笑,或对坐品茗。也有的雅间门窗紧闭,不知内里情形。三楼视野更高,从她这里只能望见对面同样关着窗的雅间,更添几分神秘。她并未看到熟识的面孔,便回到桌边坐下。
不多时,小厮便送来了上好的香茗和四色精致瓜果点心。身后还跟着一位抱着琵琶、容貌清丽的女子,约莫二八年华,盈盈一拜,自称“小蝶”,是楼内的清倌人,可为客人讲解戏文、弹曲助兴。
蓝羽正想了解京城风物,便颔首让她留下,并吩咐采薇和墨画在门外候着,若有人来访及时通传。
约莫两刻钟后,楼下传来一阵起哄与叫好声,原来是戏班正在台上走场准备。小蝶轻声解释道:“小姐,戏曲快开始了。今日演的是《木兰从军》,由京城名角柳大家主演。”
蓝羽闻言,再次走到窗边。此时,二楼三楼的雅间窗户大多已打开,显然宾客们都在期待好戏开场。她心中暗忖,京城这些喜好风雅的公子哥,此处必是常聚之所。
果然,没过多久,墨画便轻轻敲门进来,禀报道:“县主,右相府的李遂之李公子在门外,说……”
她话未说完,一个身着锦蓝色长袍、头戴玉冠的年轻公子已笑着踱步进来,语气带着几分熟稔与不羁:“哟,没想到北定县主也有此雅兴,喜欢来这浣花楼听戏?”他并未行礼,也没等蓝羽相邀,便自顾自地在对面坐了下来,目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蓝羽。
蓝羽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化为浅笑:“李公子?这么巧。”她示意墨画出去,又对小蝶道:“给李公子上茶。”然后才转向李遂之,语气带着几分少女的腼腆与坦诚:“不瞒李公子,我还是第一次来呢。之前并未听过戏,刚到京城不久,也不知哪里有好玩好看的,听闻浣花楼名声,便来瞧瞧新鲜。”她语速不快,显得很有耐心,姿态乖巧。
李遂之拿起茶杯呷了一口,笑道:“昨日县主那首边关诗可是在京城传遍了,没想到县主还有这般闲情逸致在此品茶听戏。”他语气带着几分调侃,“连家父听后都赞不绝口,为此还数落了我一通。原以为县主是位忧国忧民的才女,没想到也是个懂得享受的主儿。”
蓝羽闻言,脸上露出些许茫然,微微蹙眉:“诗词?外面……在传我的诗吗?我在京城并无亲人故旧,平日里也不常出门,外面的事情,着实不太知晓。”她语气自然,带着一丝孤女特有的信息闭塞。
李遂之一愣,看她神情不似作伪,心想也是,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孤女,又被养在深闺,不知道外面传扬之事实属正常。再看她乖巧懵懂的模样,身世可怜,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怜惜之意,语气也缓和了许多:“原来如此。那你平日除了在府中,都喜欢做些什么?玩些什么?这京城里,可没有比我更懂哪里好玩的人了。日后若有闲暇,本公子可以带你四处逛逛。”
蓝羽眼睛微亮,仿佛被勾起了兴趣,细声细气地说:“我平时爱好不多,在家时也就是做做女红,看看喜欢的游记杂书。确实也想找些新的玩意儿,既能消磨时光,又能多认识些朋友。”她说着,从窗边走过来,重新在李遂之对面坐下,微微前倾身子,带着一丝期待望向李遂之:“李家哥哥方才说的,可是当真?真的愿意带我玩吗?”那声“李家哥哥”叫得自然又清脆。
李遂之被她这声“哥哥”叫得心头一舒,再看她瘦瘦小小,眼睛大而明亮,眨动时长睫如蝶翼,一副全然信赖的模样,那股京城纨绔的保护欲和表现欲顿时被激发出来,拍着胸脯道:“那是自然!本公子在京城朋友众多,三教九流……呃,是各路才俊都认得不少。说吧,你想玩什么?打马球、投壶、马术,还是听听小曲,逛逛集市?”
蓝羽偏着头想了想,模样娇憨:“听说京城中的公子贵女们喜欢打马球,看起来很是有趣。”她看向李遂之,眼中带着崇拜,“李家哥哥的马球技术一定很好吧?要不……你教我打马球好不好?”
李遂之闻言,兴趣大增,这可是他最擅长的领域之一,顿时眉飞色舞:“哈哈,找对人了!在京城马球场上,我李遂之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教你嘛,不在话下。”
蓝羽脸上立刻绽开惊喜的笑容,连连点头:“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学?在哪里学呢?”
“京城南郊就有个极大的马球场,明日午后我便有空,我去景王府接你如何?”李遂之被她的笑容晃了一下,爽快约定。
“好呀!那就说定了!”蓝羽笑靥如花,眼中星光点点。
就在这时,墨画再次敲门进来,说外面有另一位公子来寻李公子。李遂之站起身,对蓝羽笑道:“那便这么说定了,明日午时后,我过府去接你。”说罢,便随着墨画出去了。
蓝羽目送他离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恢复平静。她转身再次望向楼下已然开演的戏台,对小蝶淡淡道:“这《木兰从军》讲的是何故事?你且再与我细细分说一番。”眼神深邃,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天真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