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嶷看了看天,风雪越来越大了,狂风卷着雪沫砸在人脸上,四周寒意刺骨,冻得人骨髓都发疼。
他一面喝令兵士催促吃饱饭的百姓加紧加固那些摇摇欲坠的茅草屋——茅草被风掀起,墙体咯吱作响,若不及时修缮,这三千多百姓恐怕真要冻死半数;
一面又思忖着,嘴角竟不由自主地浮现一丝冷硬的笑意。
虽说被丞相和皇帝接连惊吓了两回,但心底却涌起一股灼热的感激之情。若非二位提携,自己何来这独当一面、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原本只是懵懂地遵循皇帝与丞相的理念,可此刻,看着那些蹲在雪地中捧着粗碗扒饭的百姓,一个念头突然如烙铁般深深印入心头:
“我等是为解救天下苍生而来!”
这个念头一起,他顿觉脊背猛地一挺,整个人如淬火利剑出鞘般焕然一新!
当即厉声喝令将那一百零八名恶徒以特制重镣锁起。每副镣铐内侧皆深刻着“昭昭天理”四字——此乃神农院特制,字迹狰狞,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嶷五指一紧,握住手中陌刀。刀身震颤间,精钢特有的刺骨寒意自掌心直透心房——此刀与囚徒镣铐同出一源,皆以百炼精钢锻造,锋刃森寒,杀伐之气凛然。
刀光映雪间,他忽忆起皇帝。那般温和之人,当日竟未出一言相责,然其气度渊渟岳峙,目光深邃如海,令人不敢逼视......
一念及此,那日自己在御前失仪的窘态又浮上心头,不觉耳根发热,握刀的手竟微微沁出汗来。
“铿!”
陌刀重重顿入冻土,张嶷猛然摇头,强行驱散杂念。
目光如冰刀扫过那群被缚恶徒,胸中怒意愈炽:如此上等精钢,本该铸就沙场杀敌利器,如今却要用来禁锢这些渣滓!
镣铐精钢所铸,坚不可摧,正合他用。
既奉皇帝与丞相谕令暂不处死,那便先囚于矿洞,以饥寒交迫磨其筋骨。
待其凶性稍敛,正好充作牛马苦役——采掘矿脉,本就需这等畜生般的劳力。
“呸!”
他朝那群人狠狠啐了一口,心中鄙夷与愤怒如岩浆翻涌。
此辈单个不过蚊蝇之属,虽吮血有限,然一旦成群结阵、密密匝匝,纵是龙象之躯,亦要被噬尽精血!
单个不过蝇蚋之辈,聚众则成可怖之魔!
正如陛下所言:“杀了岂不可惜?此等苦役贱役,正该交由他们去做,也算物尽其用。”
张嶷不禁对圣上与丞相的深远谋略深感钦佩,胸中豪情澎湃。
众犯罪状皆被逐一录于册簿,而后按罪行轻重分派劳役:
罪孽深重者自当承最苦最恶之役,罪行稍轻者则相应轻松些——虽其中实多为恶贯满盈之徒。
但正如皇帝所言,如此处置别具深意:“至少让他们表面心服口服,知晓我大汉是依律行事!律法之下,纵是罪囚,亦分等差!”
最要紧的是那分化瓦解之策。
皇帝虽未明言,张嶷却已深刻领悟其中诀窍,方才审讯便可见端倪:若不分轻重同罚,彼辈必同心抗命;
今既分等处置,其众自生嫌隙猜忌......而后逐步瓦解,各个击破。
刘禅早就预见,愈发明了完善的律法治国之必要,此与丞相诸葛亮之理念愈见相合。
然刘禅更重律法之完善、合理与周备,而非一味严刑峻法,此乃本质之别!
他从前世阅历与今生所学中悟得:若一味以暴制暴,终将反遭暴力反噬,非但无济于事,反遗后患无穷!
刘禅深知人性之复杂,人性能为善亦能为恶。
完善而合乎事理、切合世情的律法本无善恶,其法如悬衡明镜,不偏不倚......然执法者难免偏颇,此乃古今难题......
最终张嶷依皇帝与丞相旨意,当众高声宣读一百零八名恶徒罪行,声震风雪,而后按新修《蜀科》叛逆篇,依罪量刑。
本当按律处死者,特诏以役代刑:重罪者服苦役,轻罪者服常役......
众恶徒闻言先是一松,更有甚者竟暗忖皇帝与诸葛亮妇人之仁,果如传言所谓朝堂昏聩,丞相无能......宫中动荡!
他们万万未料此等处置比立死更难承受百倍,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煎熬......当然此乃后话!
张嶷目光扫过四周,看见麾下军士们正注视着那群狼吞虎咽、抢夺食物的囚徒——那些人像饿疯了的叫花子,或者比叫花子更惨。
看着看着,军士们竟然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并非同情,而是被勾起了食欲,更感自身待遇优厚。
不过军士们有更好的吃食,这是陛下跟丞相都特意交代过的:
“台登铁矿缴获的物资三成分与兵士,让他们吃好喝好,才有力气镇守边陲!”
蜀军将士们这一顿吃得格外地香。有对比就有差距,有差距就会有优越感与满足感。
他们突然觉得手中的食物弥足珍贵,美味无比,每一口都是皇恩浩荡。
士卒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轮流领取热腾腾的饭菜。
木碗里盛着冒尖的糙米饭,上面盖着几片油光发亮的厚切腊肉,每人还能分到半碗温热的米酒驱寒。
他们蹲坐在营帐旁,安静却满足地咀嚼着,偶尔低声交谈,脸上露出久违的踏实神情。
而就在这片苦难与坚守之外三十里,高炀的庄园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天地,仿佛两个世界。
高炀的享乐山庄藏在铁矿三十里外的深谷中,四面环山,唯有一条隐秘溶洞密道通向外间。
这原是前汉豪强的避暑别业,如今被他暗中据为己有,成为法外之地。
石墙爬满枯藤,看似朴拙,内里却极尽奢靡——蜀锦为幔、南中部落交换来的精美铜灯长明不熄,连地砖都是模仿成都官署烧制的青灰陶瓦,刻意彰显权势。
厅内炭盆密布,热浪裹着酒肉腐败的甜香扑面而来,与窗外的苦寒形成讽刺对比。
数名浓妆女子——有被强征的民女、流落的娼妓,亦有刻意保留蛮夷纹身的南中舞伎——更有自四方掳买来的不知来历的夷女……
正随着滇国铜铃萎靡的节奏扭动腰肢。
桌上堆着整腔烤鹿、邛都盐腌的野味,还有从蜀地私运来的美酒坛子,腐败的甜香混着烈酒气息,熏得人头晕目眩。
高炀斜倚在南中交换来的华丽铜榻上,指尖敲打着昂贵漆案,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油腻笑容,对窗外风雪和百姓疾苦毫无所觉。
象牙六博棋散落案上,白子如剔骨的惨白獠牙,黑子如凝涸的污血。
庄园外围,值守的夷人奴隶兵蜷缩在风口,瑟瑟发抖,破烂麻衣里塞着干草御寒。
他们盯着厅窗透出的迷醉灯火,喉结剧烈滚动——那里飘来的浓郁肉香,比他们一年尝到的油腥还多。
一个头领模样的精壮矮小夷兵,用脚狠狠踩了踩积雪,靴子陷进去近半尺深,低声咒骂道:“这鬼天气!守在这儿活受罪,里面却在快活!”
他抬头望了望纷纷扬扬落着雪片的灰白天空,“连只鸟都不见踪影,真他娘晦气!”
目光又嫉恨地转向屋内——歌舞升平,礼乐悠扬,酒肉堆叠如小山。“去他娘的,这帮吸血的蛀虫倒会享受!”
他狠狠啐了一口,眼中满是燃烧的嫉妒与不甘,“早晚老子也要……”
风雪愈急,外围哨兵早已躲入山洞烤火,尽数被关兴的斥候无声无息地制伏,如同被风雪吞噬。
张苞、关兴各领五百精兵如幽灵般沿山道潜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凛然杀意,目光比风雪更冷。
军士衔枚,马蹄裹布,雪地上只余浅痕,旋即被新雪覆盖。
为首马匹上驮着的正是那首告文书的小吏,他紧攥缰绳,指节泛白,瞳孔里映着远处摇曳的罪恶灯火,既有恐惧也有复仇的快意在滋长。
蜀军瞬息完成合围,动作整齐划一,悄无声息,显是百战精锐。
张苞立于风雪之中,身影如山,目光穿透窗棂——高炀肥硕的身躯正随乐声摇晃,秃顶在烛火下泛着油光,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浑然不觉。
关兴横握陌刀,雪刃寒光交错,眼中冰寒的杀意比刀光更冷彻骨髓。
厅内喧嚣未绝,糜烂之音不绝于耳,而死亡已至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