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禅与诸葛亮到了冶铁工坊。
又差人火速去请蒲元、郭达。
神农院还未建起高炉。
眼下只能用这旧炉子将就。
刘禅背着手。
围着那黝黑粗糙的冶铁炉子转了几圈。
眉头紧锁。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炉壁上黢黑的烟灰。
仿佛要从中抠出深埋的记忆。
他脑中翻江倒海。
前世零碎的知识碎片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灼烫着他的思绪。
却又难以捕捉成型。
诸葛亮和其他人都屏息凝神。
连呼吸都放轻了。
整个工坊只听得见炉内残余炭火的噼啪轻响。
以及刘禅靴底碾过砂砾的细微摩擦声。
一种无形的期待在空气中悄然弥漫。
不一会儿。
蒲元、郭达气喘吁吁地赶到。
见到皇帝和丞相刚要行礼。
诸葛亮目光一扫。
迅速使了个眼色。
两人瞬间会意。
只匆匆作了个深揖。
便带着满腹惊疑和好奇。
悄然站到诸葛亮身后。
他们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在炉前踱步的年轻身影。
刘禅这里用力按按炉壁。
那里凑近风口嗅嗅刺鼻的烟火气。
又蹲下捻起一撮炉渣细细揉搓。
他心中焦急。
那些模糊的概念在脑海中打转。
却怎么也抓不住一个清晰的轮廓。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焦灼的专注。
与他平日散漫的模样判若两人。
仿佛在和自己较劲。
逼着那片混沌的记忆显形。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流逝。
一个时辰。
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突然!
“有了!”刘禅猛地直起身。
眼中闪过明悟的光芒。
声音因激动而提高了八度。
在寂静的工坊中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精神一振。
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诸葛亮上前一步。
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的探究:“陛下想到什么了?”
刘禅脸上是豁然开朗的兴奋。
顾不上详细解释。
语速极快地吩咐道:“快!快拿笔墨来!快!”
左右侍从见陛下如此急切。
不敢怠慢。
连忙备好素绢与笔墨。
可现场连张桌子都没有。
情急之下。
几个侍卫直接用肩背顶起一块平整的石板。
权当书案。
刘禅一把抓过毛笔。
蘸饱浓墨。
俯身于临时书案上。
笔走龙蛇。
毫不迟疑!
唰!唰!唰!
笔锋流畅而迅疾。
带着一种将喷薄欲出的想法迅速倾泻的畅快。
墨迹飞溅。
素绢上很快写满一张。
他看也不看。
一把扯过第二张。
继续挥毫!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
他才直起身。
长长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感觉通体舒泰。
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诸葛亮立即上前。
小心翼翼拾起那两张尚带墨香的素绢。
凑到眼前细看。
他的目光专注而锐利。
逐字逐句扫过。
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胡须。
时而眉头紧锁。
陷入沉思。
时而眼中闪过恍然与惊喜的光芒。
嘴角微微上扬。
时而停顿下来。
细细咀嚼其中关窍。
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嘶”声。
看了足有半盏茶功夫。
诸葛亮才抬起头。
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新天地的感慨与钦佩。
他指着素绢上一处。
语气中满是探究的乐趣:“陛下此策,构思精妙,别开生面!臣……深受启发!”
“尤其这‘四囊水排’联动之法,竟能借水力往复,使风量倍增而人力损耗大减?此等巧思,实乃匠心独运!”
“还有这‘瓷渣炉衬’之想,以废弃之物抵御铁水侵蚀,化废为宝……这,这确是匪夷所思!”
刘禅脸上微热。
心知这些想法跨越了时代。
解释不清来源。
但他心中更多的是一种思路被验证的欣慰。
尤其看到诸葛亮眼中那份专注与认可。
他抓起旁边酒觥。
仰头灌了一大口!
微辣的液体入喉。
冲刷着方才高度集中精神带来的疲惫。
“相父过誉了!”他抹了下嘴角,“朕也不过是偶得灵光,此法究竟能否成行,还需相父、蒲爱卿、郭爱卿殚精竭虑,反复推敲验证!”
蒲元、郭达早已心痒难耐。
此刻也顾不得太多礼数。
凑到诸葛亮身边。
急切地接过那两张素绢。
头并头地凑在一起细看。
两人越看呼吸越急促。
时而恍然大悟般连连点头。
时而又陷入技术性的困惑。
低声交换着意见。
最终。
两人同时抬起头。
脸上是混合着茅塞顿开的兴奋、对未知领域的敬畏、以及跃跃欲试的干劲:“陛下此法……这……这思路闻所未闻!”
“若此炉能成,我大汉军械之利,必将向前跨进一大步!”
刘禅只是含笑不语。
深藏功与名。
二人心潮澎湃。
正欲再开口请教细节。
却见天子轻轻摇头。
目光深邃。
刘禅心如明镜。
他脑子里就这点东西了。
只有个大概轮廓。
真正要命的细节。
才是成败关键!
那四囊水排如何精巧联动。
方能鼓动足够强风?
碗口形炉缸那完美的弧度。
究竟几何?
斜风口那决定成败的倾斜角度。
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
瓷渣炉衬的神秘配方。
比例如何拿捏?
三层装料的精确配比。
黄金分割点在哪里?
这些。
他一概不知。
只能靠蒲元他们这些顶尖匠人。
用无数次的失败、汗水和心血去摸索。
去验证!
他的长处。
或许就在于能跳出这个时代的框框。
看到别人想不到的方向。
至于把这些想法变成现实的重担?
自然是交给这些能工巧匠去扛!
有了曲辕犁那活生生的、铁一般的成功先例。
此刻工坊内。
几乎所有人。
都对这位少年天子奉上的“新奇之法”充满了探究的欲望与成功的期待。
连诸葛亮眼中都带着对这番“天马行空”却又“自成一格”思路的欣赏与重视。
他大概又在想:“陛下总能于寻常处见得非常之理。”
既然是“超常之思”。
自然不能以常理度之!
刘禅未作久留。
交代完毕便起驾回宫。
留下诸葛亮与蒲元、郭达。
三人眼中燃烧着同样的求知与实践的火焰。
注定又是一个无眠的研讨之夜。
翌日朝会。
风云骤起。
刘禅甫一登殿坐定。
一股无形的寒意便弥漫开来。
丞相参军李邈率先发难。
他整肃衣冠。
跨出班列。
声音沉郁顿挫:“陛下!《礼记·曲礼》有云:‘国君春田不围泽,大夫不掩群,士不取麛卵。’此举非独为生灵计,更为明贵贱、别尊卑!”
他稍作停顿。
环视群臣。
语气愈发凝重:“今陛下身负社稷之重,系万民之望,本当垂拱南面,法天则地。然臣闻陛下屡降尊纡贵,躬耕田亩,执役工坊,此非人主之业,实乃皂隶之事!”
“《左传》曰:‘国家之败,由官邪也。’若使君不像君,臣何以像臣?长此以往,上下失序,礼崩乐坏,臣窃为陛下危之!”
李邈引经据典。
字字诛心。
将刘禅的行为直接上升到动摇国本的高度。
刘禅心中冷笑。
面上却淡然自若。
清越的声音在殿中回荡:“李卿引《礼》精当,然可知《孟子·梁惠王上》有言:‘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他目光扫过群臣。
语气转厉:“若为人君者,只知深居宫禁,不识稼穑之艰、工巧之难,与‘率兽食人’何异?”
“至于垂拱而治,当待天下大治之后。今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朕若效仿守成之君,高居九重,坐而论道,岂非如赵括之谈兵,徒误国事?”
刘禅以孟子之言直指要害。
又以当前危局为由强调务实。
引赵括之典暗讽空谈。
李邈脸色一白。
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光禄大夫来敏见李邈受挫。
立即出列。
他年高德劭。
言辞更为古奥:“陛下!李参军所言,实乃老成谋国之论!昔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何以垂范千古?非因躬亲细务,而在‘明德慎罚’,‘敬天保民’!”
“《尚书·洪范》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此言人主当执掌纲纪,总揽权柄,而非事必躬亲!”
“陛下舍人主之大道,逐工匠之小术,臣恐本末倒置,非圣君治国平天下之道也!”
来敏搬出《尚书》。
强调君主的核心在于执掌赏罚大权。
指责刘禅舍本逐末。
刘禅目光如电。
直视来敏。
声调陡然提高:“来大夫言必称尧舜,可知《周易·系辞下》有载:‘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其后又言:‘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断木为杵,掘地为臼,臼杵之利,万民以济。’”
他步步紧逼。
语气铿锵:“可见圣王之功,不仅在垂裳明德,亦在创制器械,利济万民!神农民尝百草,轩辕帝制舟车,岂非‘小术’?此正乃‘开物成务’之大德!”
“朕观今日之工坊,犹如昔日之臼杵舟楫,乃强兵富国之基!来大夫只知‘垂裳’之表,不解‘开物’之里,莫非欲使朕做一泥塑木雕之君,坐视民生维艰乎?”
这番驳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将“工巧”拔高到圣王事业的高度。
来敏身躯微颤。
面红耳赤。
再难应对。
太史丞张裕见二人接连败阵。
自觉肩负史官之责。
带着几分悲壮昂然出列:“陛下!《论语·泰伯》有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言各安其分,则天下定矣!”
“臣观天象,近来星孛闪烁于舆鬼,恐非吉兆!此或是上天警示,人君失其本分,阴阳失调之故!”
他言辞愈发激烈:“陛下身为九五之尊,乃乾纲之所系,当修德以应天,而非下涉坤舆之贱业!若执意如此,亲小人,远贤臣,臣恐国祚有危,陛下将见疑于天下,见责于青史!岂不闻夏桀商纣,皆因违逆天道人伦而亡?!”
张裕结合星象经典。
竟将刘禅与亡国之君相提并论。
言辞可谓诛心至极!
“好胆!!!”
时机已到!
刘禅恰到好处地勃然作色!
他等待的就是这个足够分量的“罪名”!
他霍然起身。
面沉如水。
目光如电。
帝王威压瞬间笼罩全殿:“好个张裕!竟敢以天象挟君,以桀纣比朕?!尔读的可是圣贤书?!”
“《孟子·万章上》有言:‘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尔所言星孛之兆,岂非暗指朕失德于民?!”
“朕问尔,朕登基以来,减赋税、劝农桑、兴工巧,所为者,非为益州百姓之衣食?非为强我大汉之甲兵?此非‘敬天保民’,何谓‘敬天保民’?!”
“尔等空谈星象,无视民生,才是真正的逆天而行!《左传》有云:‘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尔欲使朕弃万民而信虚无之星孛,是欲亡我大汉耶?!”
刘禅的驳斥如连珠炮发。
先以孟子破其天象。
再以政绩自证。
最后引用《左传》。
反将亡国之罪扣回。
字字千钧。
句句在理!
张裕面如死灰。
瘫软在地。
李邈、来敏体若筛糠。
冷汗浸衣。
“传旨!”刘禅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响彻大殿。
“李邈、来敏、张裕三人,狂悖犯上,诋毁君父!”
“即日起,褫夺原职!”
“李邈贬为庶民,永不叙用!”
“来敏、张裕,降为郎官,发往偏远郡县效力!”
“即刻逐出朝堂,永不允其参与朝会议政!”
旨意一下。
如同凛冬寒风。
刮过所有朝臣的心头!
众官悚然。
噤若寒蝉。
大殿之上。
落针可闻!
刘禅冷冷扫视群臣。
猛地一甩袍袖。
带着未散的余威。
转身大步离去。
留下满殿心惊胆战、暗自揣摩圣意的臣子。
及至后殿。
内侍小心翼翼来报:“丞相诸葛亮求见。”
刘禅脸上的怒容早已消失无踪。
他平静地将诸葛亮延入静谧的密殿。
诸葛亮步履匆匆。
眉宇间带着一丝关切。
显得颇为急切!
然而一进殿。
却见刘禅已安坐榻上。
气定神闲地品着茶。
仿佛朝堂上的风波从未发生。
诸葛亮微微一怔。
随即眼中闪过明了之色。
脸上忧虑尽去。
化为一丝无奈又赞赏的笑意。
“陛下这是……?”诸葛亮已然猜到。
但仍开口确认。
刘禅放下茶盏。
嘴角勾起一抹算计得逞般的弧度:“不过顺势而为,清理门户罢了。”
“此三人,李邈心怀怨望,来敏、张裕则徒尚空谈,满嘴仁义道德,实则百无一用!除了添乱,别无是处!”
他目光锐利:“彼等既自投罗网,朕便借题发挥,一举将其逐出中枢。也好落得耳根清净,朝堂清爽!”
“农桑乃衣食之源,工巧乃强兵之基!此等富国强兵、安邦定国的根本大业,何时竟沦为彼辈口中不入流的‘小道’了?”可见这些人书都白读了!空谈误国,说的就是他们!
诸葛亮颔首表示赞同:“陛下明鉴。此风确不可长。”
刘禅续道:“近来朝中清谈玄虚之风日盛,务虚名而贱实务。朕此举,正是要正一正这歪斜的风气!杀鸡儆猴!”
诸葛亮深深一揖。
由衷道:“陛下圣明!洞悉时弊,施以雷霆,臣拜服。”
君臣又议及几件紧要国事。
诸葛亮方告退。
然而。
刘禅却未就此作罢。
恰逢“神农卫”人员遴选将毕。
他曾明言:神农卫是国之利器,必须选身家清白、懂实务的寒门子弟。那些混吃等死的勋贵子弟和只会耍嘴皮子的清谈客,一个都不要!
刘禅眼中寒光一闪。
密诏心腹重臣陈到觐见。
陈到此人。
史载寥寥。
但刘禅信得过“便宜老爹”的识人之明。
观其近日行事。
雷厉风行却滴水不漏。
忠心可鉴。
确为干才。
“朝堂之上,空谈之风非一日之寒。”刘禅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今日虽逐三人,难保他人心中不服,或阳奉阴违。朕欲彻底扭转此风,需知根底。”
“你去,将那些终日以‘清流’自居,高谈阔论君国之道,却于国于民无半点实绩之辈,给朕细细查一遍!”他目光如刀,落在陈到身上,“巨细靡遗!”
“尤其是他们族中子弟、门生故旧,可有倚仗其名,行不法之事者?朕,要看到实据。”
陈到领命。
脸上无波无澜。
只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决然。
他执掌的力量。
最擅长的便是从最光鲜的外表下。
挖出最肮脏的淤泥。
他深知。
陛下要的。
不只是赶走几个人。
而是要借此东风。
将“务虚”之风从根子上刨断。
让满朝文武都看清楚。
在这大汉朝堂。
究竟该奉行怎样的准则!
“臣,明白!定不负陛下所托!”陈到躬身。
语气斩钉截铁。
随即。
躬身拜辞而去!
刘禅独自立于殿中。
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嘴角噙着一丝淡漠的笑意。
喃喃自语:“清流?高洁?但愿尔等真如所标榜的那般冰清玉洁,毫无瑕疵……”
“若让朕查出半点不法之事……”
他冷哼一声。
声音虽轻。
却带着一丝冷酷决绝:“哼!届时,休怪朕翻脸无情,不讲半分情面!”
他试图理清脑海中纷繁的思绪。
从万千世相中。
提炼出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朕治国。
只认一个朴素的准则。
那便是务实。
理政上。
臣子奏事须得简明扼要、切中要害。
更要拿出可行的对策。
那些空谈虚理、故作高深、于事无补的言论。
一概摒弃!
用人方面。
不论门第出身。
不慕虚名浮誉。
唯才是举。
有能者上。
无能者退。
有功必赏。
有过则罚。
朕绝不养闲人、不留庸才、更不容祸乱朝纲之辈。
朕此生唯有一愿:一统天下,重振大汉雄风。谁若挡在这条路上,无论何人,都得让开!
刘禅想到这。
赧然一笑!
这番理念。
倒与相父所倡的“循名责实”、“科教严明”不谋而合。
也正因如此。
朕与相父才能同心协力、共谋大业。
朕向来不怕听逆耳之言。
老刘家的人。
脸皮厚。
经得起批评。
但前提是。
你的谏言必须切中时弊。
真心为国。
倘若是:只为博名、专唱反调?甚至包藏祸心、徒逞口舌?哼!那就休怪朕不讲情面。届时自会让尔等见识,何谓帝王之怒,何谓雷霆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