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储将营教学初见成效,诸将门子弟仗着家学渊源,文墨尚可。
然则古兵书微言大义,纵是他们捧卷细读,也常锁紧眉头;
至于寻常学员,更是参差不齐:通文墨者不足三成,略识之无者过半,余者竟是目不识丁。
便是刘禅自己,读那佶屈聱牙的篇章,也觉艰深晦涩,如同嚼蜡。
刘禅遂召诸葛亮商议。
丞相习惯性问道:“陛下可有良策?”
刘禅直抒己见:“当简化教材!以白话阐释兵书精要。但求将士速通其理,不务辞藻艰深。”
诸葛亮眼中精光一闪,捻须颔首——陛下此言,正合兵家至理!用兵之道,贵在实用。
排兵布阵、粮草调度,皆需简明扼要,方能瞬息万变,决胜千里。他心中豁然开朗。
刘禅忽又灵光一现:何不将《千字文》《三字经》提前问世?
既可助将士速识文字,又能奠定蒙学根基。
细想之下,《三字经》尚能记诵,《千字文》却只记得开头百字。
回宫后,刘禅凭记忆疾书,将《三字经》默于绢帛之上。
对其中尚未发生或记忆模糊的历史典故,稍作删改。
毕竟所知有限,不敢妄添。
心想有相父这位文坛泰斗在,定能补其不足,使之完善。
诸葛亮展卷细览,初时神色平静,继而眉峰舒展,眼中讶异之色越来越浓。
他逐句读去,但觉文字虽质朴如俚语,却字字珠玑,包罗古今典训,脉络清晰,自三皇五帝直溯本朝兴替。
既有蒙学要义,又彰后天教化;既列勤学典范,更明处世纲常。
其结构之精巧,立意之深远,实乃蒙学开山之作!
“妙哉!”
诸葛亮不禁抚案轻叹,指尖划过绢帛上墨迹未干的字句,仿佛触摸到一股沛然莫御的启蒙之力,“此篇若成,必泽被千秋,功在万世!”他强抑心潮,抬头问道:“陛下可为此书命名?”
刘禅略作沉吟:“便称《三字经》如何?”
诸葛亮欣然颔首,眼中满是激赏:“善!言简意赅,名实相副!”
“还望相父斧正。”刘禅拱手相托。
诸葛亮珍重地卷起绢帛,郑重应诺:“臣定竭尽所能。”
心中已暗下决心:此文流传后世,关乎陛下圣名,务必字斟句酌,不容丝毫瑕疵。
又思及陛下胸藏丘壑,文辞稍逊,日后当寻机循循善诱。
议罢几件朝政,诸葛亮告退回府。
灯下,他再次展开绢帛,如同面对稀世珍宝。
修改时格外谨慎,每遇文理稍涩处,必反复推敲,务求字顺意达,浑然天成。三日不眠不休,终成定稿。
刘禅接过润色后的《三字经》,只见自己原先粗疏之处,皆被相父点石成金,改得妥帖精当,文气贯通。
他不禁心折,暗道:“相父真乃经纬天地之才!”
此书当即付梓刊印。虽知当世印刷与造纸粗陋,也只能暂用。
至于兵书简化,自有丞相操持,刘禅无需费心。
此刻他心头更重一石:改良造纸术,迫在眉睫!
当下所用麻纸,质地粗劣如草絮,着墨即晕,脆裂难存;
缣帛价昂,唯贵胄可用;简牍笨重,不堪其负。竹纸研制,刻不容缓。
此事重大,刘禅脑中立刻浮现一人:王平。
此人虽“所识不过十字”(见《三国志》),却展现出非凡的才能:
出身寒微却沉稳干练,如山间磐石般坚毅;
在战场血火中淬炼出真才实学,绝非纸上谈兵之辈;
处事条理分明,章法森严,彰显出卓越的治事之能。
刘禅暗忖:“此璞玉若善加雕琢,必成大器!”
遂召王平入宫,命其寻访造纸巧匠,先行试制竹纸,但求坚韧耐用,胜于现有麻纸即可。
他亲自将构想细细道来,王平肃然领命,眼中燃起被重托的光彩,恭敬退下。
未及十日,王平便引三人入宫:
何楮(字子桑),巴西宕渠人,双手骨节粗大,指缝残留纸浆痕迹,擅制坚韧纸张。
蒲藤(字柔之),成都花溪人,目光沉静,精于防蛀防腐之法。
李婆婆(名絮),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以造纸柔滑如帛着称。
刘禅于新建的神农院召见众人。
闻李譔、蒲元亦通此道,遂一并延请。
他取出连日整理的竹纸工艺详解示之。(时蜀汉造纸术虽具雏形,却零散不成体系。)
五人围拢细观,初时神情专注,继而面色剧变!
蒲元、李譔猛地抬头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涛骇浪——陛下竟连此等匠作秘术也洞若观火?!
三位匠人更是浑身剧震,何楮捧着竹简的手微微发抖,蒲藤深吸一口气,李婆婆浑浊的老眼骤然爆发出精光!
他们虽不识天颜,却深知手中所握乃开天辟地之新法!此法若成,必将改写书写历史,惠泽百代苍生!
“天……天授神术!”李婆婆声音颤抖,枯瘦的手几乎握不住竹简。
“陛下真乃神人也!”五人再也按捺不住,齐齐伏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声响,感激与敬畏之情如潮水般汹涌,喉头哽咽,唯有热泪滚落尘埃。
刘禅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弄得有些窘迫,心中却也泛起一丝被认可的暖意。
他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拾后世牙慧,哪当得起如此赞誉。
连忙虚扶众人:“诸位爱卿请起!”
待众人情绪稍平,刘禅细询三人所长,当即颁令:
何楮任造纸司纸监(从七品),岁俸450斛,特加100斛。主理造纸司全务,督产验质,协理各部。(此人略通文墨,类蒲元之才。)
蒲藤、李絮授造纸大匠师(从八品),岁俸300斛,加给50斛。专司工艺改良(蒸煮、抄造等)及新纸研发,兼训工匠。
命蒲元、李譔协理调度。
刘禅素重匠才(视其为社稷筋骨血脉),所赐俸禄远超常例,地位更是前所未有。
何楮三人听罢,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随即,巨大的狂喜与知遇之恩冲垮了他们的心防。
何楮虎目含泪,蒲藤嘴唇哆嗦,李婆婆更是老泪纵横,再次扑倒在地,泣不成声:“陛……陛下隆恩……小人……小人万死难报!”
“臣等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誓言带着泪水的咸涩与破音的决绝。
刘禅温言抚慰良久,郑重嘱托:“竹纸大业,社稷根基,全赖三位爱卿了!”
三人再拜,退出时脚步虚浮,犹在梦中,背影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昂扬。
殿中,蒲元、李譔对视一眼,胸中激荡——陛下如此厚待匠人,唯有以命相酬!
二人正心潮澎湃,忽闻御音垂询:“二位爱卿,近日冶铁之术,可有所进?”
蒲元连忙整衣,执笏奏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臣有要务启奏,恳请陛下移驾神兵司验看!”
刘禅随二人行至冶铁工坊。
但见门楣高悬“神农院神兵司”六字匾额,笔势如龙蛇起陆,正是相父手书。
经蒲元解说,刘禅方知此地已然完备,相父确曾奏报,只是政务繁忙未及细察。
甫一踏入,灼人的热浪夹杂着炭火与铁腥气扑面而来!眼前景象令刘禅呼吸一窒:
一座庞然巨物巍然矗立——新型高炉!
敦厚的陶石炉壁垒砌得一丝不苟,上窄下宽,形如倒扣巨钵。
侧方风孔机关精巧,隐隐传来鼓风的低沉轰鸣。炉火熊熊,映得整个工坊红光摇曳,热浪扭曲了空气。
郭达、范强、李意期、张裔领着数十名赤膊工匠,在灼热与烟尘中穿梭忙碌,汗水在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流淌,反射着炉火的光芒。
圣驾突至,众人慌忙停下,抹去脸上汗水泥垢,跪倒一片,声震屋瓦:“臣等叩见陛下!”
刘禅挥手令众人起身,负手绕行高炉两匝。
炉体形制与他记忆中的蓝图已有七八分相似。
“此炉成效若何?”刘禅的声音在炉火轰鸣中依然清晰。
郭达上前一步,执礼禀报,脸上汗水晶亮:“仰赖陛下与丞相洪福,此乃第二十九座试制炉!现下已无大碍,出铁量较旧法……”
“增五成有余!”他语气带着自豪,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五成?刘禅闻言,心头微沉。
虽较从前已是飞跃,然较他心中预期仍有不小差距。
他目光扫过炉壁上斑驳的修补痕迹,以及工匠们被高温炙烤得通红脱皮的脸颊,还有蒲元等人眼中极力掩饰却仍流露出的疲惫——二十九次试制!
短短时日内,在近乎原始的条件下,能得此成果,已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
那点微小的失落瞬间被巨大的敬意取代。
他展颜温言道,声音带着真切的关怀:
“诸卿……辛苦了!”目光扫过一张张汗津津、被烟火熏黑却目光坚定的脸。
蒲元等人先见陛下眉头微蹙,心头骤然一紧,冷汗几乎浸透后背;
待听到那温和的赞许,才如释重负,紧绷的肩背松弛下来。
“且让朕观此新炉冶铁之效。”刘禅拂袖示意。
蒲元忙禀:“启禀陛下,炉体已备,只待最后几处泥封加固,约莫一个时辰便可开炉……不知陛下……”他语气带着询问。
刘禅心念电转:此乃良机,正好细察其中关节,或许能再忆起些关键细节。
他目光扫过炉火,微微一笑:“无妨。朕且去院中稍歇,待完备后再来观之。”
蒲元、郭达等人如蒙大赦,立刻躬身领命,转身便对工匠们低喝道:
“快!手脚麻利点!陛下等着看!”
催促声中,工坊再次陷入紧张而高效的忙碌。
刘禅遂移驾至工坊旁稍僻静的庭院暂歇。左右侍从静立。
他负手而立,目光看似落在庭院中几株耐寒的松柏上,心神却已飞入那火光熊熊的工坊深处,无数关于冶铁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奔涌、碰撞……
历史的洪流,正被这个异世的灵魂,以惊人的决心与智慧,悄然推动着方向。
他,要成为这洪流中最关键的弄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