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引子：在风暴眼的中心，往往存在着异常的平静。当终结的倒计时指向最后时刻，那些最寻常不过的琐碎日常，反而成了最珍贵的琉璃，需要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铭记至永恒。
第六日，清晨。
四时书院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肃穆的宁静。没有往日的忙碌穿梭，没有训练时的呼喝，连风声都仿佛放轻了脚步。每个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动作格外轻柔，目光在相遇时，总是下意识地避开，却又会在下一秒，忍不住深深凝望。
这一天，是七日之约的倒数第二日。
苏砚醒得很早，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窗外天光微熹，他侧过头，看着身边蜷缩成一团、呼吸均匀的小满。小女孩睡梦中依然紧蹙着眉头，小手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衣角，仿佛害怕在睡梦中失去最后的依靠。
他轻轻起身，为她掖好被角。指尖拂过她柔软的发丝，心中涌起万般不舍与怜爱。她还这么小，本应在阳光下奔跑嬉戏，在长辈怀里撒娇，而不是要去承担一个世界的重量。
但他知道，小满比他想象的要坚强。这几天，她几乎没再哭过，反而时常反过来安慰白露，用稚嫩的话语说着“不要担心，我和哥哥会好好的”。这份早熟的懂事，更让人心碎。
苏砚悄声走出房间，来到庭院。晨露未曦，昨夜的寒意还未完全散去。他看到白露已经在庭院角落的那株老梅树下，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起伏。
他走了过去。
白露没有回头，声音有些沙哑：“我在想……这株梅树，还是我们刚来四时书院那年，青霖前辈种下的。你说它开的花太少，我还跟你打赌，说它一定能开满枝头。”
苏砚看着那株枝干遒劲的梅树，此时并非花期，只有深绿的叶片上沾着晶莹的露珠。他记得，那年冬天，这株瘦弱的梅树真的开出了星星点点的红梅，在雪中格外醒目。白露赢了赌约，让他心甘情愿替她值了一个月的岗哨。
“我记得。”他轻声说，“你当时笑得很得意。”
白露转过身，眼睛红肿，但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意：“是啊……还有很多事，我都记得。记得你第一次用‘凝时梭’笨手笨脚的样子，记得小满学会控制力量时开心的模样，记得每次任务回来，大家围在火炉边说话的热闹……”她的声音渐渐哽咽，“以后……这些记忆，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苏砚心头一窒，伸出手，想碰碰她的脸，却又停在了半空。最终，他只是低声说：“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白露用力摇头，泪水终于滚落，“你和小满，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是这个世界……对不起你们。”
她深吸一口气，胡乱抹了把脸，语气忽然变得坚定：“所以，我要记住。把所有的事情，所有的细节，都记住。然后告诉后来的人，曾经有两个那么好的守护者，用他们的永恒，换来了我们的现在。你们的牺牲，不能……绝不能变成冰冷的石碑和遗忘的名字。”
苏砚看着她眼中燃烧的、近乎执拗的光芒，心中既感动又酸楚。他点了点头：“好。那就拜托你了。”
上午，青霖将苏砚叫到了静室。守拙老人也在。
“这是最后的技术推演。”青霖将一块散发着微光的玉简递给苏砚，神情肃穆，“我们反复计算了‘基点’的位置，以及将‘媒介’植入时的能量引导路径。届时，我和守拙会带领协会所有剩余的高阶时序师，在周围布下‘二十四节气轮转大阵’，一是为了稳住‘基点’的规则结构，二是为了……在最后时刻，隔绝可能来自寒铮的干扰。”
守拙老人补充道：“我们已经探测到，极北之地附近出现了异常的规则扰动，很隐蔽，但确实存在。寒铮一定在窥伺，他绝不会让计划顺利进行。你们的植入过程不能被打断，否则‘媒介’失控，可能会瞬间引发大范围的规则崩塌，后果不堪设想。”
苏砚接过玉简，神识探入，里面是复杂到极点的能量模型和推演过程。他能看出，为了这份推演，青霖和守拙耗费了巨大的心血。
“前辈，如果寒铮出现……”苏砚沉声问。
“我们会拼死挡住他。”青霖的声音斩钉截铁，眼中雷光隐现，“这是我们唯一能为你和小满做的。至少……让你们能完成这最后一步。”
苏砚心中沉重，他知道，那意味着又一场惨烈的牺牲。但他也明白，这是必要的代价。他郑重地向两位老人躬身行礼：“多谢。”
下午，苏砚带着小满，像普通兄妹一样，在书院里慢慢走着。他们去了藏书阁，小满挑了几本最喜欢的画本，小心翼翼地收好；他们去了厨房，胖乎乎的厨娘红着眼眶，给两人做了满满一桌子菜，都是他们爱吃的；他们去了训练场，空荡荡的场地上，似乎还能看到往日同伴们挥洒汗水的身影。
“哥哥，”小满忽然指着远处的一片空地，“那里……春天的时候，会长出很多蒲公英，风一吹，就像下雪一样，对不对？”
“对。”苏砚蹲下身，与她平视，“小满喜欢蒲公英？”
“嗯。”小满点点头，眼神有些飘远，“它们飞走的时候，看起来很自由。但是……它们会把种子带到新的地方，然后那里又会开出新的蒲公英。所以……也不算真的离开，对不对？”
苏砚喉头哽住，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对。它们一直在。”
黄昏时分，几乎所有留在书院的成员都自发地聚集到了主厅。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悲壮的宣言。大家只是静静地坐着，分享着简单的茶点，偶尔低声交谈几句。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角落里的苏砚和小满，带着深深的感激、不舍与悲悯。
小满依偎在苏砚身边，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小口小口地喝着。她看着厅中这些熟悉的面孔，忽然小声对苏砚说：“哥哥，我不害怕了。因为这里……有大家。”
苏砚环视四周，看着那些或苍老、或年轻、或坚毅、或悲伤的脸庞。这些都是他曾经并肩作战、立志要守护的人。此刻，他们沉默的陪伴，就是最沉重的信任与最温暖的送别。
夜深了，人群渐渐散去。
苏砚和小满回到房间。小满洗漱后，乖乖地爬上床，看着苏砚：“哥哥，明天我们就要走了吗？”
“嗯。”苏砚坐在床边，为她整理好被子。
“那我们还会回来吗？哪怕只是……看一眼？”小满眼中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
苏砚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可能……不会了。新的‘平衡点’一旦种下，我和你就会与‘基点’绑定。我们会存在于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很难再回到这里了。”
小满的眼圈红了，但她用力眨着眼睛，没让眼泪掉下来。她伸出小手，抓住苏砚的手指：“那……哥哥要一直一直陪着我。不许走开。”
“我保证。”苏砚紧紧握住她的小手，声音温柔而坚定，“无论去哪里，变成什么样子，哥哥都会陪着小满。永远。”
“拉钩。”小满伸出另一只手的小指。
“拉钩。”苏砚也伸出小指，与她勾在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稚嫩的童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却带着一种跨越永恒的重量。
窗外，最后一夜的风，轻轻吹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轻响。星河在天幕上缓缓流转，冷漠而永恒地注视着人间这场微小又宏大的告别。
最后的日常，在星光与承诺中，悄然落幕。
明日，便是终局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