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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八点三十分，江州市教育局局长办公室内的气氛，比窗外愈发阴沉的天色还要压抑。
局长孙宏斌的后背紧紧贴着皮质座椅，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他却根本不敢抬手去擦。办公桌上的那部红色电话，刚刚挂断，但话筒里传来的市委书记那不容置疑的、带着冰冷怒意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半小时内，必须启动最高级别的应急预案！一个小时内，城北小学里，不能再留下一个学生，一个老师！如果因为你的迟疑，出了任何一点差错，你这个局长，就到纪委去报到！”
没有解释，没有商量，只有命令。
孙宏斌知道，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行政指令，这是一道生死符。陈敬东被省纪委的人从市政府大楼里直接带走的消息，像一阵十二级的台风，早已席卷了整个江州的官僚体系。每个人都明白，天，要变了。
他抓起另一部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有些变调：“接通城北小学！立刻！马上！”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是孙宏斌！听我命令，立即启动特级应急疏散！所有老师放下手头一切工作，组织学生，以最快速度撤离教学楼！记住，是最快速度！这不是演习！我重复一遍，这不是演习！”
……
城北小学校长办公室里，王德海正焦头烂额地应付着一波又一波打来询问的家长电话。网络上的视频，他半夜就被朋友的电话惊醒，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让他如坠冰窟。
他想解释，却无从开口。他想辟谣，可视频里钱宏发那张脸，他化成灰都认识。去年学校翻新工程的庆功宴上，这个胖子还搂着他的肩膀，醉醺醺地吹嘘自己和陈副市长的关系有多铁。
“王校长，视频是真的吗？我们的孩子到底安不安全？”
“王校长，你们学校必须给个说法！”
王德海嘴唇发干，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苍白无力的说辞：“各位家长请冷静，请相信学校，我们……”
话还没说完，桌上的座机发出刺耳的尖啸。他看到来电显示是教育局的专线，心脏猛地一缩。
当孙宏斌局长那夹杂着恐惧和暴怒的咆哮声从听筒里炸开时，王德海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手里的电话差点滑落在地。
“……这不是演习！”
最后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神经上。他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椅子向后翻倒，发出一声巨响。
“明白！保证完成任务！”他用尽全身力气吼出答复，挂断电话，冲到墙边，按下了那个红色的、只有在进行地震或消防演习时才会使用的紧急广播按钮。
“滋——滋——”
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后，王德海那带着巨大惊惶和喘息的声音，传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紧急通知！全体师生请注意！这不是演习！所有班级，立刻停止上课！所有老师，立刻组织学生，按照最紧急的疏散路线，撤离教学楼！不要带任何书本和杂物！重复一遍，不要带任何东西！以最快的速度，到操场集合！”
教学楼里，瞬间陷入了短暂的死寂，紧接着，是轰然爆发的骚动。
二年级三班的教室里，语文老师张琳正在教孩子们认识新的生字。广播声响起时，她整个人都愣住了。她看到孩子们脸上露出茫然和好奇的神情，以为又是一次突击演练。
但校长声音里那无法掩饰的颤抖，让她瞬间意识到，出大事了。
“同学们，别怕！”她深吸一口气，用最快的速度让自己镇定下来，“现在，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叫‘最快速度’。所有人，跟着老师，我们从后门出去，看谁跑得最快，好不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拉起离她最近的两个孩子的手，率先冲出了教室。
走廊里已经乱成一片。不同班级的孩子像受惊的鸟群，在老师们的竭力引导下，汇入通往楼梯的洪流。有孩子的哭声，有老师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有匆忙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交响。
“别推！一个一个来！”
“小明，你的水壶不要了！快走！”
“大家跟着我！不要回头看！”
老师们自发地在楼梯口和拐角处站成一排，用自己的身体筑起人墙，保护着年幼的学生，防止踩踏的发生。他们的脸上写满惊恐，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
王雅丽开着车，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半小时前，家长群里彻底炸了。先是有人转发了陈敬东被带走的新闻，紧接着，学校那条措辞严厉、要求所有家长立刻到校接回孩子的紧急通知，让所有人的恐慌达到了顶点。
她不敢去想那个视频，不敢去想那栋教学楼，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儿子，她的儿子还在里面！
通往城北小学的几条主干道，已经彻底堵死。无数和她一样心急如焚的家长，将汽车、电动车、自行车塞满了每一条缝隙。刺耳的鸣笛声此起彼伏，加剧着所有人的焦虑。
王雅丽弃了车，像疯了一样朝着学校的方向狂奔。雨点开始变得密集，砸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
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学校门口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学校的大门敞开着，无数穿着校服的孩子，正由老师们分班带领着，有序地从里面走出来。警察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将焦急的家长们拦在外面，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
“各位家长不要急！孩子们都安全！请在警戒线外等候，老师会把孩子带到你们面前！”
“请大家让出一条通道！”
王雅丽踮着脚，在一片晃动的人头中疯狂地寻找着儿子的身影。她看到了二年级三班的牌子，看到了班主任张琳老师那张苍白的脸。
“乐乐！妈妈在这儿！”她挥舞着手臂，大声喊着。
小小的身影从队伍里跑了出来，扑进她的怀里。
“妈妈！”
抱住儿子温热的、微微颤抖的身体，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奶香味，王雅丽紧绷到极点的神经瞬间断裂，眼泪夺眶而出。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抱着儿子，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妈妈，我们今天玩‘最快速度’游戏了，我跑得可快了。”儿子仰起小脸，邀功似的说。
王雅丽用手捂住嘴，泣不成声。
她身边的家长们，也都在经历着同样的情绪起伏。找到孩子的喜悦，与劫后余生的庆幸交织在一起。
“谢天谢地，孩子没事……”一个妈妈抱着女儿，双腿发软地瘫坐在地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太吓人了！”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父亲，举着手机，用颤抖的声音对周围的人说：“你们……你们看这个视频……这就是原因……”
手机屏幕上，正在播放那个酒局的视频。钱宏发那油腻的嘴脸，那句“能扛住几场大雨就算我钱宏发对得起良心了”的混账话，清晰地传了出来。
周围的家长们围了过去。
短暂的寂静后，是火山一般的爆发。
“我操他妈的！这帮畜生！”一个壮汉气得满脸通红，一拳砸在旁边的电线杆上。
“我的天……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今天早上，就在这栋楼里上课……”一个女人看着视频，再看看怀里懵懂的女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一种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攫住了她。
后怕。
这是一种比愤怒更可怕的情绪。
它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所有家长的心脏。他们不敢想象，如果这场舆论没有被引爆，如果省里没有雷霆介入，如果这场预报中的暴雨提前一天到来……
那后果，将是江州所有为人父母者都无法承受的噩梦。
“报警！不，报警没用！告他们！我要去省里告他们！倾家荡产也要告！”
“他们不是人！他们拿我们孩子的命换钱！”
愤怒的声讨，绝望的哭喊，混杂在一起。家长们看着那栋在阴沉天色下，显得格外狰狞的教学楼，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仇恨。
李明也赶到了现场，他从妻子怀里接过儿子，看着父亲李建国当年为了举报这件事，熬白了头，受尽了委屈，甚至被学校开除，而自己还曾劝父亲放弃。一股巨大的愧疚和后怕，让他这个七尺男儿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紧紧抱着儿子，转过头，对身后的妻子说：“给爸打个电话，告诉他，孩子……安全了。”
下午一点，最后一个孩子被家长接走。
偌大的城北小学校园，变得空无一人。老师们在确认所有学生都安全离开后，也拖着疲惫的身体撤离了。
警察在学校周围拉起了更长的警戒线，禁止任何人靠近。
天色已经暗得如同傍晚。黑压压的乌云，仿佛要将整座城市吞噬。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轰隆——”
豆大的雨点，瞬间连成了线，化作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狂风卷着暴雨，狠狠地抽打在那栋空无一人的教学楼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声响。
风雨之中，那栋楼像一头沉默的、等待着最终审判的怪兽，静静地矗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