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三更的梆子声刚过西市。
方丞相的乌篷车便悄无声息地停在太尉府侧门。
车帘掀开，他一身藏青常服沾着浓重夜露，连鬓角的发丝都凝着细碎的水珠，显然是一路急赶而来。
守门的仆役见了他，连灯都不敢多提，只引着他穿过九曲回廊。
廊下灯笼的光昏昏沉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落在满是青苔的青砖上，像极了此刻摇摆不定的心思。
书房的暗门藏在书架之后，推开时带着陈年木料的霉味。
密室里只点着一盏豆大的银灯，光焰摇曳间，孙太尉正斜倚在太师椅上.
手里慢悠悠捋着山羊胡，指节上的玉扳指泛着冷光。
方丞相刚跨进门，便忍不住将袖袍一甩，震得门上挂着的铜铃轻响了一声。
这声响在寂静的密室里，竟显得格外刺耳。
“姓孙的你什么意思！”
方丞相的声音带着赶路后的喘息，却更添几分气急败坏。
他上前一步，手掌 “啪” 地拍在案上，案上的砚台都震得跳了跳。
“你明知道方籍是我方家旁支侄子，还把脏水往他身上泼！
皇城守卫本就是三皇子辖制，他把巡逻水岸的差事派给方籍，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
你倒好，竟借着神农祭祀，把刺杀陛下的刺客安置到他负责的水岸！”
他越说越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你可别忘了，刺杀皇帝是诛九族的大罪！
方籍若是被抓，顺着藤蔓摸上来，你以为你孙太尉能摘得干净？
我告诉你孙启元，若是我方家遭殃，你孙家别想独善其身！！！”
孙太尉闻言，非但没恼，反而低低笑了一声，笑声像砂纸磨过木头，刺耳得很。
他缓缓直起身，山羊胡被手指捻了捻，眼神在灯影里显得愈发阴鸷：
“丞相大人急什么？”
他语气不紧不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皇帝活得下来，那才是能下诛九族旨意的皇帝，可他要是活不下来 ——”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压着的密函，函上印着的 “宫禁” 二字在灯下若隐若现：
“你我扶持新帝上位，到时候新帝感念你我拥立之功。
别说诛九族，便是封妻荫子，也是唾手可得。
何来诛九族之说？”
方丞相听得心头一沉，他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着，眼神里满是不安：
“你胆子是真的大！现在陛下还在龙榻上昏迷不醒，太医都说尚有转机，焉知他不会醒来？”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颤音。
“到时候陛下查出真相，你我二人，连着孙家满门、方家宗族，都得被拉到午门斩了祭天！
你我这把年纪，死了倒也罢了，难道要让子孙后代都跟着陪葬？”
“陪葬？”
孙太尉突然仰头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疯狂，山羊胡都跟着抖动。
“老夫岂能给他活下来的机会？”
他探身从案下摸出一个黑漆小盒，打开时，里面躺着一枚暗红色的丹丸，在灯下泛着诡异的光。
“看见没？这是西域来的‘失魂散’，混在汤药里，陛下便是有大罗神仙护着……
也只能吊着一口气，谁都不能让他醒过来，而一个月后，就是他的魂断之日。”
他将盒子 “啪” 地合上，眼神里的狠厉让方丞相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方丞相看着他此刻近乎疯狂的模样，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悔意 。
当初为了帮三皇子夺位，他咬牙和孙太尉结盟，原以为只是借势而为，却没料到这老东西竟狠到要弑君！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刺杀的痕迹里掺着方家的人，他早已是骑虎难下。
方丞相悄悄攥紧了袖中那枚刻着 “姜” 字的玉佩。
那是三皇子暗中给他的信物，凭此物能联系上握有北境兵权的姜震将军。
他定了定神，眼神里多了几分算计：
不能让孙太尉独吞了拥立之功！
若等这老东西扶四皇子上位，方家别说封爵，怕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必须尽快让姜震领兵回京，护住三皇子，只有三皇子登了基，他这个岳父才能真正稳坐钓鱼台。
密室里的灯花突然 “噼啪” 爆了一声，方丞相压下心头的念头，脸上勉强挤出几分镇定：
“既如此，便依太尉的计行事。只是上官太傅那边…… 还需太尉多费心牵制才是。”
他故意抛出这话，想探探孙太尉的底细，却没看见孙太尉眼底闪过的一丝冷笑 。
方有为这老狐狸，又何尝不是在算计他？
孙太尉听到 “上官太傅” 四字时，忽然笑了，那抹笑意从嘴角漫到眼底，却没半分暖意 。
反倒像寒冬里结在冰棱上的霜，冷得刺人。
“上官太傅？”
他低低重复了一遍，声音里裹着几分玩味。
“对付那老顽固，还得你方家搭把手。”
他往前倾了倾身，手肘撑在案上，掌心虚按在一堆散乱的奏疏上。
那是前些日子他安排官员弹劾上官家 “结党营私” 的折子，只是此前一直被皇帝打了回来。
“到时候你让方家门生故吏牵头，再联络些对上官家不满的官员，联名递折，就说上官太傅暗通外邦。”
他的声音骤然压低，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狠厉，仿佛已看见上官府被封门查抄的景象：
“至于抄家的罪名，老夫早让人拟好了 。
私通外敌的密函、伪造的兵符，到时候往上官府的暗格里一藏，人证物证俱在，陛下昏迷不醒，谁能保住他上官家。”
“抄家？？”
方丞相猛地睁大眼睛，声音都变了调，他下意识后退半步。
“我们先前不是说好了，只牵制上官太傅……
断他的朝堂势力，让他没法帮皇后掣肘新皇吗？怎么突然要抄家？
这可是灭门之罪，至于赶尽杀绝吗？”
上官太傅是三朝元老，门生遍布朝野，且上官皇后是现任中宫。
若真要抄家，朝堂必定震动，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
这早已超出方丞相最初的设想，他要的是 “扶持新皇”，而非 “血洗朝堂”。
孙太尉见他这副模样，反倒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嘲讽。
“丞相大人，你倒是天真。”
他的语气放缓，却比高声呵斥更显阴鸷。
“你以为新皇登基后，上官皇后会安安稳稳做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