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堂，炸了。
前一刻还是一群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
此刻，这群衙役皂隶的身体里，像是被灌进了一整锅滚油，瞬间炸开了锅。
他们三五成群，压着嗓子，脸上却烧着一股无法抑制的红光。
“听清了？一天，一钱银子！干得好，两钱！”
“迎仙楼的席面，顿顿有肉！老子活了半辈子，就没享过这种福！”
“干他娘的！”
一个老皂隶咬着牙，眼睛里冒着凶光。
“反正流寇来了是死，饿死也是死，还不如拼一把，当个饱死鬼！”
“万一守住了，这银子，能给家里娃扯上几尺新布！”
这群平日里被官吏们当耗子使唤的底层贱役，第一次，在县衙里挺直了腰杆。
他们的瞳孔里，闪烁着一种名为“希望”与“贪婪”的复杂光芒。
王班头混在人群中，心头却是一片雪亮。
今早，县尊大人身后站着的那个人，他看得清清楚楚。
奇味楼，姜掌柜。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发一言，却像县衙大堂里的那根顶梁柱，撑着一切。
那一瞬间，王班头心里所有关于奇味楼的疑云，全都散了。
哪里是巴结。
分明是……拿捏。
他不由得摸了摸怀里，那几两发烫的银子。
他赌对了。
就凭那天多跑的几步路，多递的那句话，往后的日子，差不了。
果不其然，午时刚过，吏房的任命文书就下来了。
“奉县尊钧令，户房班头王五，忠勇可嘉，即日起，兼领快班、壮班班头之职，统管三班差役，钦此。”
王班头捏着那张薄纸，手竟有些发抖。
快班，专管缉捕，油水最足，个个是人精。
壮班，负责仪仗，人多势众。
加上他自己的户房皂隶，三个班底，原本百十号人，就算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也都是老油条。
吏房动作极快，直接从新应募的青壮里，划拨了六十个壮实年轻人过来，一并归他调遣。
转眼之间，他王五，从一个管着十几个人的小班头，变成了一个手下捏着近百号人的“王总班头”！
“王头儿！恭喜！恭喜啊！”
“王总班头，往后可得提携提携兄弟们！”
几个老捕快立刻围了上来，满脸都是谄媚的笑。
王班头用力吸了口气，把那份飘飘然死死压进肚里。
他清楚，这份天大的富贵，不是徐县尊给的。
是那位姜掌柜，以及姜掌柜身后，那位更年轻、更看不透的人给的。
“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他板起脸，学着往日上司的派头，声音一沉。
“流寇当前，不是叙旧的时候！”
“快班的老人，去北街口！”
“壮班的，去南街！”
“户房的跟我走！把新来的兄弟们都带上，让他们学着点！”
“今天，就把这-县给我翻个底朝天！”
一声令下，近百号人轰然应诺。
有了银子和肉食的刺激，这群衙役的效率高得吓人。
在王班头和几个老捕快的带领下，他们配合着巡检司剩下的一百多兵丁，从北街开始，挨家挨户地排查。
和尚、道士、乞丐，抓到便验度牒户籍。
但凡有一丝含糊，说不清来历，直接捆了，押入县衙大牢。
王班头则带着壮班和户房的人，手持孙典吏提供的户籍底册，在各街铺长、总甲的协助下，挨家盘查。
家里若有说不清来历的闲人，全家都得跟着去县衙喝茶。
一时间，鄠县街头鸡飞狗跳，却又透着一股诡异的森严秩序。
姜涛的人，则如一道道幽灵般的影子，散在暗处，冷眼旁观。
北街、南街、西街相继排查完毕。
一个靠近南门的乞丐聚集地，引起了姜涛的注意。
“百总，不对劲。”一名探子在院中低声汇报。
“北街和西街的乞丐，都被衙役赶到了南门这边的破瓦官寺。可这群人，不去人多的钟楼乞讨，反而整天在南城门和附近几个坊口打转。”
姜涛的目光陡然收紧。
太反常了。
就在这时，另一名负责协助审讯的探子匆匆赶来。
“百总，牢里有突破了！”他压着兴奋道，“一个才十五六岁的乞丐娃子，招了！他是蝎子块帐下的‘孩儿军’，混进城，就是给大军破城当内应的！”
“同伙呢？”姜涛追问。
“那小子说，他们分头进城，扮成什么的都有，乞丐、和尚、郎中、货郎……自会有人联络，他也不知道联络人是谁，更不知其他同伙在哪。”
姜涛点了点头。
这消息，足够证实他的猜测。
南门那群乞丐，绝对有问题。
“先别动。”姜涛冷静地吩咐，“派人盯死了，我要看看，那条藏在暗处的大鱼，什么时候露头。”
……
另一边，陈海正“陪同”徐子宾，巡视城防。
新征召的五百青壮，加上豪绅们凑出的三百零七名家丁，合共八百余人，正列在校场上。
这些人站得歪歪扭扭，但眼里，多少有了些生气。
相比之下，巡检司那边就寒酸得没法看。
偌大的司衙，军官跑了个精光，只剩下一个跑都跑不动的老书办，守着空荡荡的官署。
一百多个兵丁，也多是老弱病残，拿着长枪的手都在抖。
陈海皱起了眉。
“徐大人。”他淡淡开口。
“哎！哎！陈公子有何吩咐？”徐子宾一个激灵，连忙凑上前来，姿态恭敬得像个跟班。
“巡检司这些兵，留着也是浪费粮食。”陈海毫不客气，“以你的名义下令，清退一批老弱，剩下的，并入新军操练。”
“是，是，下官马上就办！”
“兵房不可无人。”陈海又指着身边的罗虎道，“我看我这兄弟就不错，勇武过人，堪当大任。便由他暂代兵房总管，负责城防部署与士卒操练，你以为如何？”
徐子宾哪敢说个不字，连连点头。
就这样，罗虎摇身一变，成了名正言顺的鄠县巡检司的兵房总管。
兵房总管负责士兵部署及辖区防务指挥。
而这些官职属于巡检自行委任的属吏，现在连巡检都跑了，知县直接宣布一个人暂代，所以也不需要什么上报。
有了指挥权，罗虎行事方便多了。
他立刻将在城墙上充当“乡勇”的第一、二旗队战兵重新整编，恢复了原有编制。
又将火铳手和所有弩手队，全部布置在陈海判断的流寇主攻方向——西南两侧城墙。
最后，他命已经进城的直属旗队充当教官，开始对那八百多名征召的青壮进行最基础的队列和长枪训练。
与此同时，城内的铁匠、木匠被集中起来，在县衙武库日夜赶工，打造枪头，修补盔甲，削制箭杆。
原本惶惶不可终日的鄠县，在这番雷厉风行的整顿下，竟奇迹般地恢复了秩序。
那些被豪绅大户安插进账房，名为监督、实为盯梢的管事们，每天翻着账本，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东家，怪了！今天拨给兵房五十两银子买铁料，给皂隶发了二十两赏钱，账目清清楚楚，一文钱都没差！”
“我们这边也一样，迎仙楼送来的饭菜，都登记在册，徐子宾连根菜叶子都没往家里拿！”
消息传回各家大户，所有人都懵了。
“徐子宾这狗官，被雷劈了？”
“他要是不贪，母猪都能上树！”
“我看不像。街上巡逻的衙役都多了，校场那边，天天都能听到操练的号子声。这架势，不像是装的。”
“哼，管他呢！他自己没跑掉，怕死罢了！只要他肯花钱守城，护住我等家业，他是不是好官，与我何干？”
众人议论纷纷，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知县大人怕死，所以在拼命守城。
……
鄠县城外，十五里，大王镇。
曾经的繁华镇子，如今是一座死镇。
断壁残垣间，尽是发黑腐烂的尸首，野狗在废墟中穿行，啃食着无人收敛的骸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恶臭。
镇子中央，原先的大户宅院，成了蝎子块的临时大营。
几个满身酒气、脸上带着刀疤的“长家（掌盘子旗下军事主官）”，摇摇晃晃地走进大帐。
“掌盘子，在这鬼地方歇了快十天了，弟兄们的骨头都快生锈了，啥时候动身？”
“是啊，兴平那块骨头太硬，啃不动。再不走，天可就冷了！”
大帐上首，一个面容阴鸷、颧骨高耸的汉子，眯眼听着。
他便是蝎子块，拓养坤。
听到手下的催促，他缓缓睁开眼睛，掐着指头算了算。
“十天了么……”
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兴平的账，回头再算。洪承畴那老东西，早晚有一天，老子要拧下他的脑袋当夜壶！”
说着他，霍然起身。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沙哑而残忍，像毒蛇吐信。
“拔营！”
“告诉弟兄们，打下鄠县，城里的粮食、银子、女人，随便抢！”
“抢够了过冬的家当，咱们去南边，过个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