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城的药铺总飘着股苦涩的药香,混着老陈皮的醇厚,在青石板路上漫开。陈寿蹲在柜台后,用竹刀刮着茯苓上的泥垢,刀刃划过药材的声响,让他想起当年在姜维军中做医官时,刮骨疗毒的器械碰撞声。
“陈先生,抓副治风寒的药。”门口的老妪裹着补丁摞补丁的头巾,递来三枚磨损的铜钱,“孙儿昨晚淋了雨,咳得厉害。”
陈寿放下竹刀,接过铜钱掂了掂——够抓两服麻黄汤了。他转身从药柜里抽出行囊,里面的药材都是他上山采的:麻黄带着露水的潮气,桂枝沾着泥土的腥气,甘草则有股淡淡的甜味,像极了诸葛亮当年在南中推广的“诸葛菜”。
“回去用砂锅煎,大火煮开再小火熬一刻钟。”陈寿把药包好,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蜜饯,给孩子吃药后含一块,不苦。”
老妪接过药包,眼里泛起潮意:“先生总是这样……当年蜀军过境,您给咱们伤员换药,也是分文不收。”
陈寿笑了笑,没接话。他想起延熙十七年,姜维在狄道战败,他背着药箱在尸堆里找活口,一个断了腿的小兵拉着他的手说“我娘还在等我回家”,可那小兵最后还是没撑过半夜。那时候,他药箱里的金疮药,比战场上的刀枪更让人心碎。
药铺打烊后,陈寿背着药箱往城外走。暮色里,涪水泛着粼粼波光,岸边新搭了不少草棚,住着从绵竹逃来的流民。他每月都来这里义诊,药箱里的药材,一半是自己采的,一半是当年蜀汉军中留下的——有诸葛亮发明的“诸葛行军散”,有姜维用过的止痛膏,都用纸包着,上面写着模糊的年月。
“陈先生来了!”村子里有人喊了一声,立刻围过来不少人。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哭道:“先生,您快看看我家娃,身上长了疹子,挠得血肉模糊!”
陈寿放下药箱,解开孩子的衣襟。孩子背上满是红疹子,有的已经溃烂,散发着酸臭味。他皱起眉——这是瘴气引起的脓疮,在南中见过,没想到会出现在涪城。
“谁有烈酒?”陈寿问道。立刻有人递来个破酒坛,里面还剩小半坛劣质烧酒。他倒出酒,用干净的布条蘸着,小心翼翼地给孩子清洗伤口,孩子疼得哇哇大哭,妇人在一旁抹着泪。
“这病会传染,都离远点。”陈寿头也不抬地说,“把草棚拆了重搭,离水边远点,垫高点,让太阳能晒到。”
村民们纷纷应着,开始动手拆草棚。陈寿一边给孩子敷药,一边想起诸葛亮南征时的防疫法子——“凡扎营,必选高燥处,掘井三尺,饮前必沸”。那时候,军医们背着药箱走在队伍前面,先防疫,再打仗,南中平定后,瘴气病死的人比战死的还少。
可到了蜀汉末年,军中医官越来越少,药材被克扣,防疫的法子也没人记得了。他在沓中见过,士兵们喝着浑浊的河水,伤口生了蛆也没人管,不是不想管,是药箱早就空了。
“先生,您这药膏真管用!”一个瘸腿的汉子凑过来说,他是绵竹之战的伤兵,被陈寿治好了腿,“比魏兵给的金疮药强多了,他们那药抹上,伤口烂得更快!”
陈寿心里一沉。他听说魏兵占领蜀地后,把官府药库里的药材都运去了洛阳,给蜀地留的都是些过期的、发霉的,甚至用草木灰冒充的“药材”。有次他去涪城县衙办事,看见库房里堆着不少标着“诸葛行军散”的药瓶,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沙土。
“别用魏兵的药。”陈寿把自己配的药膏分给众人,“要是不舒服,就来城里找我,药钱不用急着给。”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几个穿着魏兵服饰的人骑着马过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小校,看见陈寿,勒住马道:“你就是那个给反贼看病的陈医官?”
陈寿站起身:“我是医者,只看病,不分什么贼不贼。”
“少废话!”小校从马背上扔下一个布包,“县太爷说了,你要是识相,就把这些药卖给流民,每服收五文钱,少不了你的好处。”
陈寿打开布包,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面是些发黑的药材,显然已经变质。他把布包扔回给小校:“这种药吃了会死人,我不卖。”
“你敢抗命?”小校拔出刀,“信不信我砸了你的药铺!”
“砸了药铺,涪城的人病了找谁看?”陈寿直视着他,“当年诸葛丞相在时,军医敢用假药,立斩不赦。你现在用假药害人,就不怕遭报应?”
小校被他说得一愣,随即骂道:“死到临头还提诸葛亮!给我打!”
几个魏兵围上来,拳头落在陈寿身上。流民们想上前阻拦,却被魏兵用刀逼退。陈寿抱着药箱,蜷缩在地上,只听见药箱里的瓷瓶叮叮当当响,像是在为那些逝去的岁月哭泣。
魏兵打够了,骂骂咧咧地走了。流民们赶紧扶起陈寿,他嘴角流着血,却先检查药箱——还好,那些蜀汉留下的药材没碎。
“先生,您这是何苦……”妇人哭着给他擦脸上的血。
陈寿咳了两声,笑道:“没事。药还在就好。”他看着天边的月亮,忽然想起姜维临死前,他去给他换药,姜维说“我死不足惜,只可惜这蜀地的百姓,又要遭罪了”。当时他没懂,现在懂了——一个王朝的根基,从来不是军队和城池,而是能不能让百姓有口干净的水喝,有副能治病的药吃。
诸葛亮治蜀时,在各地设“药丞”,教百姓辨识药材,建“惠民药局”,贫者给药不要钱。那时候,药铺里的药香,是安稳日子的味道。可到了后期,药局被改成了军器坊,药丞被派去做了督粮官,药箱里的药材换成了刀剑,百姓也就离“安稳”越来越远了。
“明天我还来。”陈寿对众人说,“带些艾草来,咱们烧艾草防疫,就像当年丞相教的那样。”
村民们纷纷点头,眼里又有了光。他们或许记不清蜀汉的年号,分不清“汉”旗和“魏”旗,却记得诸葛亮的药丞,记得陈寿药箱里的药香——那是能救命的味道。
第二天,陈寿如约来到流民营。他的药箱里,除了药材,还多了一本泛黄的书,是诸葛亮写的《养生论》,里面记着各种防疫、强身的法子。他教流民们怎么煮艾草水,怎么用苍术熏屋子,怎么在伤口上敷马齿苋……阳光照在他带伤的脸上,也照在那些认真学习的流民身上,药香混着艾草的烟味,在涪水岸边弥漫开来。
陈寿忽然明白,蜀国灭亡的根本原因,或许就藏在这药箱里——当“仁政”变成了“苛政”,当“为民”变成了“扰民”,当药香被血腥味取代,就算有再坚固的铠甲,再锋利的刀枪,也护不住一个失去民心的王朝。
而那些像药香一样,藏在民间的善意与坚守,却能穿过战火,越过兴亡,在新的土地上,滋养出希望的嫩芽。就像陈寿药箱里的药材,虽然带着岁月的苦涩,却总能熬出治病救人的良方。
涪水静静流淌,带着药香,也带着一个王朝最后的体温,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