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裹着沙子粒儿，砸在脸上生疼。雷豹吐掉嘴里的沙土，独眼死死盯着前方那道不算高的土梁。他身后，是七百多个和他一样，趴在临时挖出的浅坑里，紧张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声的新兵蛋子。
他们到底还是慢了一步，没能完全按照林凡吩咐的占据更有利的地形，就在这处名为“断魂坡”的地方，被“血鹰”麾下那支由刀疤脸率领的千人偏师给撵上了。
“都给老子把脑袋缩低点，弓弩手，检查弓弦，箭支摆顺手。”雷豹压低声音嘶吼，他剩下的那条右臂紧紧攥着一面厚重的盾牌，插在身前的泥土里，“听着，北燕崽子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挨了刀照样会死，没什么好怕的。记住侯爷的话，咱们不硬拼，就他娘的黏住他们，给韩将军争取时间。”
新兵们脸色发白，不少人手还在抖，但看着前方雷豹那虽然残缺却依旧如山岳般的背影，听着他粗粝却镇定的声音，心里的慌乱倒是压下去不少。他们紧紧握住了手里的兵刃，那是武德司倾尽所能给他们配发的最好装备。
远处，烟尘扬起，北燕骑兵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地平线上，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那领头的，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弓弩手！预备——”雷豹猛地举起右臂。
北燕骑兵进入了射程，他们显然没把这支拦路的“杂兵”放在眼里，甚至没有减速，直接发起了冲锋。想凭借骑兵的冲击力，一波就冲垮这道单薄的防线。
“放！”
雷豹手臂狠狠挥下。
嗡——！
一片黑压压的箭矢从土梁后腾空而起，带着新兵们紧张之下迸发出的全部力气，如同飞蝗般扑向冲锋的骑兵。
冲在最前面的十几骑瞬间人仰马翻，惨叫声和战马的嘶鸣混杂在一起，北燕骑兵的冲锋势头为之一滞。
“好！干得漂亮！”雷豹大吼，“第二队，上前，长枪，给老子捅死这些狗娘养的。”
刀疤脸显然没料到这群“杂兵”的弓弩如此犀利，阵型也并非一团散沙。他恼羞成怒，挥舞着弯刀，驱赶着部下继续猛冲。
骑兵如同潮水般撞上了土梁前的枪阵。
砰！噗嗤！
肉体撞击声，兵器入肉声，临死的哀嚎声瞬间响成一片。新兵们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顶住长枪，不断有人被战马撞飞，被弯刀砍倒，但后面的人立刻红着眼睛补上位置。他们训练时学的配合，此刻在鲜血和死亡的刺激下，被激发到了极致。
雷豹独臂挥舞着铁锏，如同门神般守在阵地最前沿，每一次挥击，都必然有一名北燕骑兵连人带马被砸翻。他浑身浴血，状若疯虎，那股不要命的悍勇，极大地鼓舞了身后的新兵。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雷豹的咆哮声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战斗惨烈无比。新兵营凭借地利和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血性，硬生生挡住了北燕精锐骑兵的数次冲锋。土梁前，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染红了沙土地。
但人数的劣势和经验的不足，还是逐渐显现。新兵营的伤亡在急剧增加，阵线开始摇摇欲坠。
就在刀疤脸脸上露出狞笑，准备发动最后一击，彻底碾碎这支顽强得令人意外的部队时，侧后方突然响起了沉闷的号角声。
黑水城方向，韩奎派出的援兵，终于到了。
刀疤脸脸色大变，骂了一句北燕脏话，知道事不可为，再拖下去自己反而可能被包了饺子。他恨恨地看了一眼土梁上那个独臂依旧在奋力搏杀的身影，果断下令撤退。
北燕骑兵如同退潮般撤走，留下了满地的狼藉和尸体。
断魂坡上，还能站着的武德司新兵，已经不足四百人。几乎人人带伤，他们拄着兵器，看着退走的敌人，又看看身边倒下的同伴，一时间竟有些茫然，随后，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巨大的悲痛。
雷豹用铁锏支撑着身体，独眼扫过战场，看着那些年轻却已失去生气的面孔，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这一战，他们守住了，用超过一半的伤亡，硬生生黏住了“血鹰”的一只利爪，为黑水城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但代价，太惨重了。
就在雷豹浴血断魂坡的同一天，林凡率领的两千余精锐，昼夜兼程，已经逼近了北境。沿途，他不断收到来自韩奎和哑巴的最新情报。
“侯爷，雷豹将军所部在断魂坡成功阻击敌军偏师，自身伤亡惨重，但已与韩将军派出的援军汇合，暂无危险。”斥候汇报。
林凡看着地图上断魂坡的位置，面无表情，但握着马缰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新兵营的损失在他预料之中，但真正听到具体数字，心还是像被针扎了一样。这些都是他武德司未来的种子。
“韩奎将军报，佯攻黑水城的北燕军已被击退，城防稳固。但‘血鹰’主力去向不明，疑似化整为零，隐匿了起来。”
“哑巴队长报，发现小股北燕精锐活动的痕迹，指向黑山山脉西北方向的‘死亡沼泽’。”
死亡沼泽，林凡眉头紧锁。那地方环境恶劣，毒瘴弥漫，罕有人迹，“血鹰”躲到那里去干什么？难道那里有他新的据点？或者说，他想凭借复杂的地形，跟自己周旋？
“传令韩奎，严密监视黑水城周边，防止‘血鹰’杀个回马枪。命令哑巴，不惜一切代价，摸清‘血鹰’主力的确切位置和意图。”林凡沉声下令，“全军加速，目的地，死亡沼泽边缘的‘落鹰驿’。”
他有一种直觉，“血鹰”这个对手，比想象的更难缠。他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甚至不在乎部下的伤亡，他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制造混乱，寻找致命一击的机会，而首要目标，就是自己。
这是一场猎人与猎人之间的对决。
京城，乾元殿。
小皇帝慕容明端坐在龙椅上，听着底下大臣们汇报各项政务，小脸上努力维持着威严。林凡不在，他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了很多，但也隐隐有一种……能够自己做主的感觉。
“陛下，关于江南漕运总督的人选，吏部已拟定三人，请陛下圣裁。”新任的吏部尚书（原尚书是崔明远党羽，已被清洗）出列奏道。
小皇帝拿起名单，仔细看了看。若是以往，他肯定会下意识地想：“林爱卿会选谁？”或者直接问林凡的意见。但今天，他强迫自己独立思考。
他回忆着林凡以前处理类似事务时提到过的原则——能力、资历、以及对朝廷的忠诚。他对照着这三个人的履历，仔细斟酌。
底下的大臣们也都屏息凝神，想看看这位少年天子，在没有林凡辅佐的情况下，会如何决断。
最终，小皇帝指向其中一个名声不显，但历任地方官时政绩颇为扎实，且从未与崔明远一党有过牵扯的名字。
“就他吧。”小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沉稳。
“陛下圣明！”众臣齐声道。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功夫都得做足。
退朝后，小皇帝回到御书房，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看，没有林爱卿，朕也能处理好朝政。
但他看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尤其是几份来自北境，汇报军情和请求钱粮支援的加急文书，那点得意又很快消散了。打仗，调动兵马，统筹粮草……这些复杂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一个少年的能力范围。他拿起那几份北境军报，看着上面“林侯爷已亲赴前线”、“断魂坡血战”、“血鹰主力隐匿”等字眼，小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
他还是需要林爱卿，需要他稳住边境，需要他震慑朝堂。
可是……小皇帝的心里，一个细微的声音在问：如果林爱卿一直这么厉害，一直这么不可或缺，那朕这个皇帝，又算什么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像一颗种子，悄悄落进了心底。
他拿起朱笔，在那几份请求钱粮的奏章上，用力批下了一个“准”字。
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把北境的仗打赢再说。
他望向北方，眼神复杂。
林爱卿，你可一定要赢啊。还有……一定要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