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武关。
这里的风是硬的,像钝刀子在脸上刮。
整整一个月了,五万楚军锐士被钉死在这座孤城里。没有秦人的铁骑叩关,没有狼烟,只有令人发疯的死寂。老兵油子坐在城墙根下,用磨刀石一下下蹭着那并没有卷刃的铜戈,那是这里唯一的声音——沙,沙,沙。
令尹被流放了。
这消息不像瘟疫,倒像是一把浸了水的盐,撒在了伤口上。这群刚刚在河西把秦国锐士砍得人仰马翻的虎狼,此刻却像是被猎人遗弃在荒原上的野狗。眼神里的光,灭了。
“去他娘的。”不知是谁在黑暗里低低骂了一句,随后便是死一般的沉默。
……
千里之外,郢都。
夜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这座失去了猛虎镇守的都城,正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吞噬着血肉。
都察院的黑衣缇骑像是一群嗅到了腐肉的乌鸦,无声地掠过长街。
“砰!”
城东,屯田校尉府那两扇朱漆大门被猛然撞开。火把的松脂爆裂声中,衣衫不整的校尉被拖入庭院。他刚想张口,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便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贪墨军粮,按律,当斩。”
冰冷的声音落下,没有审判,没有辩解。只有铁链拖过青石板的刺耳摩擦声,渐行渐远。
同一时刻,江下学宫。
几卷还没来得及读完的竹简被践踏在泥泞里。几名年轻士子被绳索绑起来,像拖死狗一样塞进囚车。罪名?不需要罪名。在这个夜晚,你是吴起的门生,这便是原罪。
每一夜,郢都的空气里都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申不害这把新磨的刀,正在一点点剜去吴起留在楚国肌体上的肉。痛吗?痛。但对于某些人来说,这痛,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感。
……
楚王宫,总理台。
这里静得只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声响。
巨大的楚国舆图悬在梁上,阴影投射下来,正好笼罩着那张年轻而苍白的脸。楚王熊臧死死盯着案几上那份最后的奏章,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
这不是一份普通的弹劾,这是一封催命符。
申不害的字,力透纸背,字字如蛇蝎,专咬人的心窝子:
“迁徙流民?实乃自断手足,致腹地空虚,野无壮丁!”
“修筑驰道?实乃耗尽国库,役死万民,民怨沸腾如鼎镬!”
“设立学宫?呵,名为教化,实则——豢养私党,意图谋逆!”
最后这八个字,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了熊臧的瞳孔。
奏章末尾,不是名字,而是数十个鲜红的指印。那是底层小吏的“血谏”,是指证这一切暴政皆出自那个西境男人之手的“铁证”。
熊臧感觉喉咙发干,他端起漆樽想喝口水,手却抖得厉害,酒液洒在案几上,殷红如血。
“大王。”
台下,两道黑影如同两尊鬼魅。上蔡君与申不害,早已跪伏多时。
“吴起之罪,罄竹难书。”申不害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亢奋,“其心可诛啊!”
“但他手里有五万兵。”
上蔡君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磷火般的光,“若强行拿人,恐生兵变。到时候血洗郢都,大王,这王位怕是坐不稳。”
熊臧猛地抬头,少年的眼神中充满了惊惶与狠厉交织的复杂:“那便由着他?由着他做这楚国的‘太上皇’?!”
“自然不是。”上蔡君嘴角勾起一抹枯瘦的笑,如同老树皮裂开了一道缝,“兵法云:调虎,离山。”
熊臧愣住了。
他缓缓起身,像个游魂般飘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他的手指颤抖着,划过繁华的郢都,划过险峻的武关,最终停在了北境那片刚刚染血的土地——河西。
那是死地。秦人正磨牙吮血,等着复仇。
良久。
年轻的君王背对着臣子,肩膀塌了下来,发出了一声似哭似笑的叹息:“太傅是你逼寡人的。是你教寡人,为君者,当断则断。”
他猛地转身,眼底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温情被彻底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酷。那是权力的味道。
他大步走回王座,抓起御笔,笔锋重重砸在锦帛之上!
墨汁飞溅,如同黑色的血。
“传,寡人旨意!”
少年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炸响,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
“秦法森严,恶狼东顾!河西之地,乃我大楚命门,非上将不可守!”
“庸将误国,特召令尹吴起,即刻自武关移防河西阴晋!”
“命他,为寡人,用血肉之躯,死死钉在国门之上!”
写到这里,楚王熊臧的手腕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另!念其劳苦,特准其一月后,率三千亲卫返京述职!”
啪!
玉玺重重落下,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如同棺材板被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
当这份裹挟着帝王杀意的诏书,随着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郢都的夜空,冲向西境时——
王宫深处,上蔡君与申不害对视一眼。
两只老狐狸的脸上,同时浮现出一抹令人胆寒的狞笑。
网,收了。
这是一道无解的死题。
吴起,回京,便是自投罗网,必死无疑!
若是不回,便是抗旨不尊,坐实谋反!
无论这头猛虎如何挣扎,等待他的,都将是——万劫不复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