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昱送走了堂弟,转回身,看着榻上虽已躺下,却仍有些不自在,试图调整姿势的父亲。
方才在外人面前强压下的火气和担忧,此刻再也按耐不住。
他几步走到床榻边的梨花木圆凳上坐下,眉头紧锁,盯着自家这不省心的老阿玛。
“阿玛。”
弘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气恼,却又刻意压低了,怕惊扰到父亲。
“您如今是越发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骨了。
儿子方才看得真真儿的,您额头上那冷汗,一层层的,脸色都白了。
还在儿子和太子面前硬撑着说不疼。这腰伤是能逞强的事吗?”
胤褆正暗自懊恼在侄儿和儿子面前失了威风,被儿子这般数落,面上更觉挂不住。
他梗着脖子,试图挽回一点为父的尊严,嚷嚷道:“你……你懂什么?
为父不过是一时闪了下,筋骨又没断,哪有那么娇气?
想当年你阿玛我在西北战场上,刀剑无眼,受过比这重十倍的伤,不也照样……”
“咳咳咳……咳咳……”
胤褆那套想当年的豪言壮语还没说完,就被弘昱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断了。
弘昱前几日偶感风寒,尚未好利索。
方才一着急,气息不顺,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脸颊泛红,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这可把胤褆给吓住了。
他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先帝爷的雷霆震怒、沙场上的尸山血海都未曾让他真正皱过眉头。
唯独就怕两件事,一是结发嫡妻伊尔根觉罗氏伤心落泪。
二便是他这个宝贝儿子身子不适。
胤褆与先大福晋,是少年结发。那时的胤褆,还是英姿勃发的皇长子,是朝野上下寄予厚望的直郡王。
先大福晋出身名门,性情温婉贤淑,与胤褆感情甚笃,举案齐眉,是宗室里人人称羡的一对璧人。
为了稳固胤褆的地位,生下皇长孙,先大福晋在那些年里,频繁有孕,接连生产。
连生四女的大福晋在怀弘昱时,身子骨已经大不如前了。
先大福晋怀相一直不稳,孕期里又因着前朝些风吹草动,替胤褆悬心,动了好几回胎气。
那时候,太医院的太医几乎是常驻在直郡王府上,安胎药就没断过。
弘昱的出生过程也是异常艰难,先大福晋挣扎了整整一日一夜,气血两亏,才终于生下了他。
可以说他的降生,是用先大福晋半条命换来的。
后来先大福晋因产后血崩的虚弱和多年积劳成疾的沉疴。
在弘昱尚在襁褓之时,便撒手人寰,香消玉殒,死在了胤褆最爱她的年纪。
爱妻的早逝,给了胤褆沉重的打击。他将对发妻所有的思念与愧疚,都倾注在了这个他们共同孕育的、体质孱弱的嫡长子身上。
弘昱自幼便如他母亲当年所担忧的那般,先天不足,体质虚怯。
换季时容易感染风寒,饮食稍有不慎便会脾胃不和。
当初胤褆被圈禁后,都不敢让他受半分委屈。
康熙虽然对胤褆这个长子恨铁不成钢,但对弘昱这个孙子还是很关爱的。
所以,弘昱是胤褆心尖上最柔软的那块肉,是他勇猛外壳下,最深、也最容易被触及的软肋。
他可以面对任何明枪暗箭而不改色,却独独受不住儿子的一声咳嗽、一次皱眉。
一见儿子咳得如此厉害,胤褆顿时慌了神,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当年勇、什么腰疼不腰疼。
他猛地就想坐起身来,动作一大,腰间顿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疼得他哎哟一声,额上刚消下去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但他此刻也顾不上了,半撑着身子,焦急地望向弘昱,一连声地道。
“怎么了这是?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可是方才在门口吹了风?药吃了没有?快、快喝口热水顺顺。”
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就要去够榻边小几上的茶壶。
弘昱见他阿玛这般模样,心中那点气恼瞬间便被一股酸涩的暖流冲散了。
他连忙止住咳嗽,伸手按住胤褆的肩膀,将他轻轻推回榻上躺好。
“阿玛,您快躺好,别乱动。”
弘昱的声音还带着咳嗽后的沙哑,语气却不容置疑。
“儿子没事,就是一口风呛着了。
您看您,自己都这样了,还瞎操心什么。”
他将父亲按回枕上,又仔细替他掖好被角,动作轻柔而熟练。
做完这些,他才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水,呷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胤褆被儿子按着躺回去,眼睛却还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见弘昱脸色渐渐恢复,咳嗽也止住了,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那股子倔强劲儿也消失无踪,带着几分讨好和小心翼翼,低声道。
“我……我这不是担心你嘛。你身子才好些,可不能再反复了。”
弘昱看着父亲这副模样,心头一软,叹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了下来,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心疼。
“阿玛,儿子知道您不服老,也知道您身手依旧矫健。
可凡事总有个万一,这腰伤若不好生调理,日后阴天下雨便疼痛难忍,岂不是活受罪?
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想想儿子和姐姐们想想。
额娘已经去了,若是您有个什么不妥,我们该如何是好?”
他说着,声音微微低沉下去:“儿子还指望您长命百岁,承欢膝下呢。”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句句都敲在胤褆的心坎上。
他望着儿子担忧而诚挚的面容,想起早逝的福晋,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不再嘴硬,粗声粗气地,却带着服软的意味。
“行了行了,知道了……啰嗦劲儿跟你额娘当年一个样……
我好好躺着养伤,听太医的,总行了吧?”
弘昱见他终于肯听话,脸上这才露出些许笑意。
等到小太监端着熬好的药进来。
他亲自试了温度,才递到胤褆面前:“阿玛,先把这碗药喝了吧。太医说了,趁热喝效果最好。”
胤褆看着那碗黑乎乎、散发着浓郁苦味的汤药,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满脸都是嫌弃。
但瞥了一眼儿子那“您不喝我就一直举着”的坚持眼神,他终究还是认命地接了过来。
屏住呼吸,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将药灌了下去。
药汁极苦,呛得他直咧嘴。
弘昱连忙将丫鬟递过来的蜜饯果子递到他嘴边。
胤褆下意识地张口含住,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冲淡了那令人不适的苦涩。
看着父亲被苦得龇牙咧嘴却又乖乖含住蜜饯的模样,弘昱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接过空药碗,放在一旁,又替父亲擦了擦嘴角。
“这几天我会一直守着阿玛,直到您养好身体为止。
有件喜事要跟阿玛讲呢,赫舍里氏有身孕了,您要有小孙孙了。”
胤褆一听激动地立刻就要起身,被弘昱瞪了一眼,讨好的笑笑:“阿玛这是高兴,时间过得真快,弘昱都要做阿玛了。
回头等阿玛腰伤养好了,一定要去给你额娘上柱香好好唠唠,告诉她,她要当玛嬷了。”
弘昱嗔道:“所以您更应该保重身体,您看二叔现在多注重养生呐,您可不能被他比下去。
您好了,我和二姐、三姐和四姐才能好。尤其是姐姐们,婆家都靠不住,更得您操心。”
胤褆四个嫡女,三个都远嫁到了蒙古,大格格嫁到科尔沁,二十四岁就香消玉殒。
其余三个姐姐,如果不是康熙在立胤禛为太子之前,把胤褆放出来复直亲王爵位。
没娘家撑腰的二格格、三格格和四格格怕是也都会像原剧情中那样个个年纪轻轻就没了。
等到宜修当了太子妃后,为了让胤禛这一众兄弟为弘晖所用。
没少借着自己太子妃的身份为那些远嫁的宗室女提供帮助。
宜修觉得,这些女孩子过得太苦了,但嫁都嫁了,和离是不可能了。
与其让她们在草原上自生自灭,倒不如让她们效仿固伦恪靖公主,自己立起来,为大清在蒙古的耳目与利刃。
她在暗中培养了一批精于权术的女暗卫,送到蒙古。
这些暗卫明为侍女,实为导师,日夜向诸位格格灌输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
“当初孝庄太后以女子之身,能执掌大清国祚,您贵为大清公主,为何不能主宰蒙古帐殿?”
在潜移默化中,女暗卫教导她们如何通过联姻网络收集情报。
如何利用蒙古各部的矛盾合纵连横,更如何借大清威势在部族斗争中占据主动。
这些爱新觉罗家的女儿们,一扫之前的彷徨无助、哭哭啼啼,渐渐展现出与柔婉外表截然不同的手腕。
从任人摆布的棋子,变成了执棋之人,暗地里培植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