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从屋里出来，与徐炎一起继续给小玲子烧些纸钱。徐炎尚在内疚之前的事，道：“实在对不起，刚才我不该当着你的面说那些话。”谷雨道：“这不怪你的，本来就是我爹爹的不是。”徐炎道：“不，若真如乔大娘所说，谷老爷子不愧一代大侠，是我出言莽撞，对他老人家不敬了。”
谷雨怅然望着眼前的新坟，有些动情地说道：“也许多少人都羡慕他这样的大侠，都羡慕我能做他的女儿。小玲子也常说，我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其实，他哪里知道，有时候我真的想像她那样，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子，虽然穷苦些，但父慈母爱，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比起做什么泰山谷家的千金要好过不知多少了。哪怕，让我这时候也躺进棺材里，我也知足了。”
徐炎听她这话竟有些跟范清华相似，其怨苦悲伤犹有过之，不禁慨叹。又想想昨日江天远的话，看来这世上所有看似美好的东西，背后总会有不堪承受的重负。
“你爹爹和哥哥对你不好吗？”徐炎不知这话该不该问，但见她话语间有些哀怨自弃，担心她悲伤的情绪郁结会伤了身，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谷雨一面往火中添一把纸钱，一面说道：“我爹爹之前娶过四个妻妾，一共给她生了五个女儿，就是没有儿子，直到我爹五十岁时娶五姨进门后，才终于生下了哥哥，他有多宠爱哥哥就能想得到了。往后虽然我娘又生下了我，可在他眼里，既然有了哥哥，多一个我也算不得什么了，有时候我甚至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说到这里，她淡然一笑，有些自嘲的意味，“说这些做什么，你们可能都觉得我爹有些重男轻女了，可谁家不是呢？他既是武林中的一代宗师，谷家又是泰安府几代传承的豪门，这偌大的家业总得有人继承不是？我的几个姐姐都早早嫁出去了，我也是因为年纪小，这才留在家里。其实，爹爹对我虽然不如对哥哥好，但我毕竟衣食无忧，比起很多吃不饱穿不暖的孩子也强多了。”
徐炎知道她这话言不由衷，她心中对于家的渴望绝不是“衣食无忧”这么简单的——虽然在这样一个乱世，这已经很奢侈了。
徐炎岔开话头，问道：“你们和小玲子怎么认识的？”
谷雨道：“我跟哥哥小时候，家中的管家出来收租，我们跟着出来玩。到了小玲子家的时候，看见小玲子在绣一个很漂亮的荷包。你不知道，乔大娘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巧手，针线绣活的手艺，就连城里‘织锦记’的师傅都比不上。小玲子也是天生的心灵手巧，那时候别看她才六七岁，绣出的荷包可真好看，我跟哥哥觉得好玩，喜欢得不得了。”
“哥哥当时就说：‘你把它送给我，我让我爹把你家今年的地租免了。’哪知道小玲子说：‘这不值钱的东西算得什么，喜欢送给你就是了，免地租就不用了。’我和哥哥都很好奇，问她：‘你不想免去你家的地租吗？’小玲子说：‘爹爹和娘亲每天那么辛苦地种地，收那点粮食，我当然希望他们能不交地租，也别再那么累了。’哥哥又问她：‘那我说免了你家地租，你怎么说不用？’小玲子说：‘因为爹娘说过，要凭本事吃饭，该拿的东西拿，不该拿的东西不拿。这么个小荷包不值钱的，当然也抵不上那么多地租，所以我们不能要。以后我长大了会自己绣东西挣钱，帮爹娘交租的。’”
徐炎感叹道：“小玲子可真是个好姑娘，不光心灵手巧，而且善良朴实，真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有张大叔和乔大娘这样的好父母，才会有这样的好女儿。”
谷雨继续说道：“当时我哥一说给她家免租，我家管家脸色都变了，可又不敢说。听到小玲子说不要，赶紧笑着说：‘对，小姑娘真懂事。我们少爷说着玩，不当真的。’谁知我哥不愿意了，板着脸说：‘谁说着玩？我就是当真的！我是谷家的少爷，哪有白拿人东西的？这地租我说了减就得减，你不要我偏给！’接着就给管家要来小玲子家的租契一把撕个粉碎。管家也知道我哥惹不起，看着他撕不敢说话。至于我爹，后来虽然生气，到底也不舍得说他一句。”
徐炎心想，看来这谷少爷不光是父亲宠溺，他自己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又问道：“从那之后，你们便经常在一起玩？”
谷雨点了点头，道：“我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就像亲姐妹一样，我总是有事没事就往这里跑，张叔、乔大娘也总像亲女儿一样看待我。很多时候，我在家里受了委屈，就会跑到这里来，说也奇怪，一到这里我反倒觉得才真是到了家。”
“不光是你，你哥哥也很喜欢跟她在一起玩是吗？”徐炎又问。
谷雨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说起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小玲子，害大娘失去了女儿。”徐炎惊讶道：“你为什么这么说？”谷雨道：“本来那次之后，我哥哥和小玲子是再没什么牵扯的，他才不会跟我成天往个乡下人家跑呢。怪就怪我，慢慢跟小玲子玩的熟了，就拉着她去我家里玩。开始她不好意思不肯去，我软磨硬泡终于还是把她拉了去。这才，这才让她遇上了我哥哥这个冤家。”
徐炎道：“你哥哥欺负她了？”谷雨摇头道：“不是，若是真欺负她了，她一生气从此不去了倒也好了。我哥哥见了她来，就也时常过来跟我们一起玩儿。别看他平时脾气不好，家里下人都很怕他，可他对小玲子却是很好。其实……”说到这里谷雨有些迟疑，“其实我哥这个人很会讨女孩子欢心的。不管是到哪里，那些女孩子只要跟他说上一会话，没有不愿意和他亲近的。何况小玲子这人又单纯善良。唉，小时候也就罢了，可慢慢大家都长大了，就……”
“小玲子就喜欢你哥了是吗？”
谷雨微微有些脸红，“虽然她嘴上不说，可我看得出来的。于是我就问她，她不承认，可是她骗不了我，我从她看我哥的眼神就能看出来。所以，从那后我就不再请她到家里来。”
“为什么？”
谷雨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势利眼，嫌她配不上我哥，所以故意这么做？”徐炎道：“不，不，或许别人会这样，但你和小玲子一样，都是极善良的姑娘，你绝不会这么想的。”谷雨朝他一笑，“谢谢你。小玲子本就像我的亲人一样，如果能亲上加亲，真的成了一家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可正是因为她是我那么亲的人，我才要让他离我哥远些。因为我最知道，我哥虽然会讨女孩子欢心，可那都只是逢场做戏，他从来不曾对谁真心过。小玲子跟他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徐炎道：“你的这番良苦用心，只怕小玲子未必能体会到。”谷雨叹道：“她理不理解我倒没什么。只是女孩子一旦坠入情网，哪是那么容易被拉出来的。我不请她来，可她也不腼腆了，隔三差五的自己就来了，和我说不上几句话就去找我哥。我知道我注定也劝不了她，就只有随她去了。”
徐炎道：“那么，小玲子腹中的孩儿必定是他的了？”谷雨咬了咬嘴唇，“也许不是，也许是。”徐炎奇道：“这是什么话？”谷雨道：“我也不知道，若不是今天的事，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小玲子她会……可是我了解小玲子，她绝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孩子。所以，所以肯定是我哥的。”徐炎怒道：“这便是了，定是小玲子为这事去找他，他既不愿娶小玲子，又怕坏了谷家的名声，所以痛下杀手！”谷雨低下头去不说话。
徐炎歉然道：“对不起，我又……”谷雨道：“这不怪你的，如果事情真是他做的，我的罪过死也难赎了。”徐炎道：“是他做下的罪孽，与你何干？”
谷雨眼见火盆中的纸钱已然烧净，道：“咱们去看看乔大娘吧。她现在正在伤心的时候，我怕她出什么事。”徐炎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