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孕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宫墙内激起层层暗涌后,又诡异地归于一种表面上的平静。赵太医被帝王一句轻飘飘的“庸医误诊,杖二十,逐出太医院”发落,那二十杖打得皮开肉绽,却留了一口气,像条破麻袋般被丢出了宫门。刘昭仪则被罚俸三月,禁足抄经,栖鸾殿外那些窥探的眼睛,似乎也暂时收敛了些许。
然而沈娇娇心底的弦,却绷得更紧了。赵太医那日跪地高呼“龙脉已结”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绝非惊喜的算计光芒,如同毒刺般扎在她心头。这绝非一次简单的误诊或陷害,更像是一个精心编织、环环相扣的杀局的开端。若她当时不是用那极端的方式自证“清白”,此刻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是“意外”流产的罪责?还是“谋害皇嗣”的万劫不复?
她必须更快地找出真相,找出那个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欲置她于死地的影子!
机会,很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
这日午后,阳光难得穿透冬日的阴霾,洒在栖鸾殿后的小花园里。几尾肥硕的锦鲤在池水中懒洋洋地游弋,鳞片在阳光下折射出斑斓的光彩。沈娇娇倚在朱漆雕栏边,手里把玩着一对赤金点翠嵌东珠的耳坠。这对坠子是新得的赏赐,东珠浑圆莹润,光华流转,甚是精巧。
她心不在焉地捻着耳坠的挂钩,目光却越过粼粼水波,落在池底那些被水流搅动的、深褐色的淤泥上。冷宫那口孤井,玉蔻惊恐的脸,还有那个被刻意遗忘的名字……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翻腾。
忽然,她指尖一滑!
“哎呀!”一声娇呼。
那枚价值不菲的东珠耳坠,脱手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弱的金光,“噗通”一声轻响,精准地没入了锦鲤池中央那片最深、淤泥最厚的幽暗水域!只留下一圈迅速扩散又消失的涟漪。
“娘娘!”旁边的彩蝶吓得脸色发白,这可是御赐之物!
沈娇娇却像是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圈涟漪消失的地方,红唇微张,一副懊恼又心疼至极的模样。过了好几息,她才猛地跺脚,带着哭腔的尖利嗓音瞬间打破了花园的宁静:
“我的耳坠子!我的东珠!快!快给本宫捞上来!”
附近的宫人内侍闻声慌忙聚拢过来,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池水,个个面露难色。池水虽不算极深,但池底淤泥沉积多年,又滑又厚,那小小一枚耳坠落入其中,无异于大海捞针。
“娘娘,这…这池水深,又冷,耳坠子太小,怕是…”一个胆大的小太监苦着脸,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娇娇劈头打断。
“怕是什么?!”沈娇娇柳眉倒竖,艳丽的脸上满是蛮横的怒火,“那可是陛下新赏的!上面镶的是顶顶好的东珠!比你们的狗命都金贵!捞不上来?捞不上来你们就都给我跳下去陪着它!”
她越说越气,竟一把甩掉脚上精致的绣鞋,也不顾初冬池水的刺骨冰冷,赤着一双白皙玲珑的玉足,就踩上了湿滑冰冷的池沿!宽大的宫装裙裾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跌入那幽暗的池水中。
“娘娘!使不得啊!危险!”彩蝶魂飞魄散,扑上去死死抱住她的腿。一众宫人更是吓得跪倒一片,连连磕头。
“本宫不管!”沈娇娇挣扎着,指着那池水,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斩钉截铁,“抽水!把这破池子给本宫抽干了!一滴水都不许剩!本宫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淤泥敢吞本宫的珠子!抽!现在就抽!不抽干,本宫就自己下去捞!”
这命令荒唐至极!为了一枚耳坠抽干偌大的锦鲤池?简直闻所未闻!可看着沈美人那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甚至不惜以身犯险的骄纵疯魔模样,再看看她那双踩在冰冷池沿、冻得微微发红的玉足,谁也不敢再多说半个“不”字。
很快,内侍监的人被惊动了。总管太监苦着一张脸,看着暴怒的沈美人和那池浑水,又想想帝王那毫无底线的纵容,只得咬咬牙,调来了宫中专用的水车和数十名粗使太监。
“给咱家抽!仔细着点!一滴水都别放过!务必把娘娘的东珠耳坠找回来!”总管太监尖着嗓子下令。
沉重的木制水车架了起来,粗大的皮管探入池中。数十名太监喊着号子,奋力摇动水车的绞盘。
“嘎吱——嘎吱——”
沉闷的绞盘转动声打破了御花园的宁静。浑浊的池水被粗大的皮管贪婪地吸吮上来,哗啦啦地倾泻到旁边的花圃和排水沟渠里。池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下降,露出湿滑长满青苔的池壁。池中的锦鲤惊恐地乱窜,搅动着越来越浑浊的水体,最后被逼入池底越来越小的水洼中,徒劳地拍打着尾巴。
刺鼻的、混合着水藻腐烂和淤泥腥臊的气息,随着水位的下降而越发浓烈地弥漫开来,熏得岸上的宫人们纷纷掩鼻。
沈娇娇早已被彩蝶和宫女们强行搀扶下来,裹上了厚厚的狐裘,安置在池边铺了厚厚软垫的贵妃椅上。她手里捧着一个暖烘烘的鎏金小手炉,小脸依旧绷着,眼睛却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那不断下降的水位,盯着池底那片渐渐显露的、黑褐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厚厚淤泥。
时间在沉闷的抽水声中一点点流逝。日头西斜,将花园里的树影拉得老长。
终于,“哗啦”一声,最后一点浑浊的积水被强力抽出。整个锦鲤池彻底见了底!
巨大的池底,完全被一层深褐色、粘稠湿滑、散发着浓烈腐臭气味的淤泥所覆盖。几十条肥硕的锦鲤在仅剩的泥浆里徒劳地扭动挣扎,鳞片沾满了污秽。几个穿着防水皮裤、满身泥点的粗使太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那没过小腿肚的淤泥里,忍着恶臭,开始用长柄的木耙和网兜,小心翼翼地翻找那枚渺小的耳坠。
“仔细点!给本宫一寸寸地翻!翻烂了也得把本宫的珠子找出来!”沈娇娇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焦灼和蛮横,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泥泞的池底。
淤泥被木耙翻开,露出底下更深的黑色腐殖质,腥臭的气味更加浓烈。太监们苦不堪言,却只能硬着头皮,在沈娇娇的厉声催促下,将池底的淤泥一片片地翻起、摊开、检查。
突然!
“哐当!”
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硬物的异响,从一个太监的木耙下传来!
那太监吓了一跳,连忙停下动作,弯腰在黏腻的淤泥里摸索。很快,他费力地拖拽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铁匣!通体覆盖着厚厚的、黑褐色的锈迹和水垢,许多地方已经被锈蚀得坑坑洼洼,边缘甚至有些变形。匣体沉重,沾满了粘稠的污泥,被拖出淤泥时,发出滞涩的摩擦声。
“娘娘!池底…池底有个铁匣子!”太监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喘着粗气喊道。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沈娇娇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她猛地从贵妃椅上站起,狐裘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她快步走到池边,不顾彩蝶的阻拦,探头紧紧盯着那具被拖到池边、搁在相对干净石板上的铁匣。
锈迹斑斑,沉甸甸,带着池底淤泥特有的阴冷湿气和岁月的沧桑感。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让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麻。
“拿上来!洗干净!”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立刻有太监提来清水,冲刷掉铁匣表面的污泥。水流冲刷下,露出了更多斑驳的锈迹和深褐色的本体。匣子没有锁,只在合口处有一道简单的搭扣,同样锈蚀得厉害。
在沈娇娇灼灼目光的逼视下,一个太监用工具小心翼翼地撬动着那锈死的搭扣。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伴随着簌簌落下的锈屑。
“咔哒。”
一声轻响,搭扣终于被撬开。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好奇地看着这个从锦鲤池底淤泥深处挖出的神秘铁匣。
太监颤抖着手,缓缓掀开了沉重的匣盖。
里面……空空如也。
只有一层同样被水浸透、颜色发黑、结成硬块的丝绒内衬,以及角落里积着的一点黑褐色的泥水。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期待瞬间落空。围观的宫人们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一个沉在池底不知多少年的破铁匣子,还能指望里面藏着什么宝贝不成?
总管太监松了口气,连忙躬身道:“娘娘,这…就是个空匣子,想必是哪朝哪代遗落池中的旧物。您的耳坠子,奴才们再仔细找找……”
沈娇娇脸上也适时地露出了浓浓的失望和烦躁,她不耐烦地挥挥手:“没用的东西!一个破匣子也当宝贝!扔了扔了!继续找本宫的耳坠!”她气呼呼地转身,作势要坐回椅子,脚步却是一个“不经意”的趔趄,整个人朝着那敞开的铁匣方向歪倒!
“娘娘小心!”彩蝶惊呼。
电光石火间,沈娇娇的手慌乱地撑向池边石沿,指尖却“恰好”拂过了那铁匣敞开的盖子内侧!
就在她指尖触及那冰冷、粗糙、布满锈蚀颗粒的内侧盖面时,一丝极其微弱的、尖锐的金属触感,透过厚厚的锈层,刺了一下她的指腹!
不是锈迹的粗糙!是……刻痕!
沈娇娇瞳孔骤缩!借着身体歪倒的掩护,她尖锐的指甲,如同最灵巧的刻刀,顺着那丝微弱的触感,用尽全身力气,在那厚厚锈层覆盖下的匣盖内侧,狠狠一划!
“嗤——”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指甲刮过锈蚀金属的声音被她的惊呼和宫人的慌乱彻底掩盖。
沈娇娇被彩蝶和宫女七手八脚地扶稳,她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嘴里抱怨着:“吓死本宫了!这破地方!连个破匣子都跟本宫过不去!晦气!”
没人注意到,她缩回宽大袖袍中的右手,拇指的指甲缝里,悄然嵌入了些许极其细微的、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微弱金芒的粉末!更无人知晓,那被厚厚锈迹覆盖的铁匣盖内侧,一道崭新的、深深的刮痕之下,一个被掩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璃”字,终于得以重见天日的一角。
沈娇娇坐回椅上,紧紧攥住了袖中的手,指甲缝里那点微末的金粉,此刻却如同烙铁般滚烫。她抬起眼,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远处回廊的阴影角落——那里,一道玄色的身影不知已伫立了多久,正静静地看着池边这荒诞又狼藉的一幕。帝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沉的眸光如同寒潭,让人窥不见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