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图书迷!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腊月里的天,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紫禁城金碧辉煌的殿宇飞檐之上。晌午刚过,细密的雪粒子便簌簌落下,敲打着琉璃瓦,发出沙沙的轻响,不多时,便成了鹅毛般的雪片,扯絮般铺天盖地,将天地间染成一片混沌的苍茫。

琼华苑西暖阁内,却是另一番融融景象。上好的银骨炭在紫铜兽头火盆里烧得正旺,跳跃着橘红色的暖光,驱散了窗棂缝隙里渗入的寒气。暖阁临窗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矮榻,榻上铺着厚厚的银狐裘褥子。沈娇娇只着一件素绫中衣,外罩着件茜色绣折枝玉兰的软缎小袄,斜倚在引枕上,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用一根赤金点翠梅花簪固定,几缕碎发散落颊边,衬得她肤光胜雪,慵懒如一只餍足的猫儿。

她手里捧着一只小巧玲珑的掐丝珐琅手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炉身上温润的缠枝莲纹。目光却穿透糊了高丽纸的雕花窗棂,落在外头那株倚着暖阁山墙栽种的老腊梅上。虬曲的枝干上堆满了新落的积雪,沉甸甸地压弯了枯瘦的枝条,几点明黄色的腊梅花苞从雪堆里倔强地探出头来,在狂舞的雪片中显得格外伶仃脆弱。

雪落无声,暖阁里也静得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轻响。彩蝶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时不时用铜火箸拨动一下盆中红炭,让暖意更均匀些。前日慈宁宫佛龛崩裂、血经庚帖现世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余澜未平。整个后宫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惊疑之中,连这琼华苑也未能幸免。沈娇娇面上依旧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娇慵模样,可彩蝶却能感觉到,主子捧着暖炉的手指,比往日更紧些,指尖微微泛着白。

“娘娘,”暖阁厚重的锦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一个小太监缩着脖子进来,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他手里捧着一个不起眼的乌木小匣,声音压得极低,“宫外递进来的,说是……盐务上的急件。”

盐务?沈娇娇眼睫微抬,一丝冰冷的锐芒在慵懒的眸底极快闪过。沈万金?这老狐狸,慈宁宫闹剧刚过,他倒敢递东西进来?

彩蝶连忙上前接过那乌木匣子,入手微沉。她谨慎地检查了一下,并无夹层暗锁,这才捧到榻前。沈娇娇放下手炉,伸出两根纤纤玉指,轻轻挑开匣盖。里面并无书信,只躺着一枚蜡封得严严实实、拇指大小的褐色蜡丸,隐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独属于沈家商队标记的松油气味。

沈娇娇拈起那枚蜡丸,入手冰凉坚硬。她指甲在蜡丸边缘轻轻一划,再一挑,封得极好的蜂蜡应声剥落,露出里面紧紧卷成一小卷的素白纸笺。

她展开纸卷。沈万金那圆滑世故、却又因急促而略显潦草的字迹,如同淬了毒的针,瞬间刺入眼帘:

“娇娇吾儿:腊梅坳(城西三十里,前朝废行宫旧址)藏银甲三千,甲胄皆淬‘鹤顶红’剧毒,刃口喂‘断肠草’汁。万事俱备,唯待除夕宫宴火起为号,清君侧,诛妖妃,正朝纲!汝于宫内策应,届时趁乱开玄武门!事成,汝为后,沈氏为天下共主!切记!切记!勿负父望!勿负沈氏列祖列宗!”

落款处,一个暗红发黑、指印纹理清晰无比的血指印,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死死地趴在那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清君侧?诛妖妃?开玄武门?为后?天下共主?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娇娇的神经上!滔天的怒火混合着冰冷的杀意,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沈万金!这个唯利是图、卖女求荣的老匹夫!慈宁宫风波未平,他竟敢勾结太后一党,暗中豢养私军,淬炼毒甲,密谋在除夕宫宴上发动兵变?!还要她这个“女儿”做内应,打开玄武门?!

腊梅坳……前朝废行宫……三千淬毒银甲……沈娇娇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她几乎能想象那废弃宫苑的断壁残垣下,暗藏着的冰冷甲胄和淬毒兵刃,在黑暗中闪烁着怎样阴毒的寒光!除夕宫宴,火起为号……好一个天衣无缝的毒计!届时宫中大乱,外有叛军突袭,内有太后、恭亲王甚至她这个“妖妃”策应……萧珩纵有通天之能,也难逃此劫!

好一个“勿负父望”!好一个“沈氏天下”!沈娇娇的唇角缓缓勾起,那笑容冰冷、妖异,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沈万金,还有他背后那些魑魅魍魉,竟真把她当成了那个可以随意摆布、为家族利益不惜弑君叛国的盐商之女沈娇娇?!

暖阁内静得可怕。炭火的噼啪声仿佛被无限放大。彩蝶垂手侍立,虽看不清信笺内容,却能清晰感受到主子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令人心悸的冰冷煞气,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沈娇娇的目光死死钉在“腊梅坳”三个字上。这个地方……废弃行宫……她脑中似乎有什么模糊的碎片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却带着一种不祥的悸动。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她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不能留!这张纸,是催命符!无论她是否参与,一旦这密信在她手中被发现,便是百口莫辩的谋逆铁证!沈万金这是把她架在了烈火之上!

念头电转间,沈娇娇已有了决断。她忽然松开紧握的手指,任由那信笺垂落。脸上那冰冷妖异的笑容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百无聊赖的慵懒神情。

“彩蝶,”她声音娇软,带着一丝午睡初醒的沙哑,“去,把窗边那几枝刚折的、带雪的腊梅拿来。这屋里炭气太重,闷得慌,本宫想煎点梅雪茶清清口。”

“是,娘娘。”彩蝶虽不明所以,但见主子神色如常,连忙应声,快步走到窗边红木高几旁,那里放着一只甜白釉玉壶春瓶,里面斜插着几枝她清晨特意为娘娘折来、还带着晶莹雪粒的腊梅花。

沈娇娇则慢悠悠地起身,赤着足踩在暖烘烘的银狐裘褥子上,走到紫铜火盆边。她拿起搁在盆沿的铜火箸,随意地拨弄着盆中烧得通红的银骨炭,火星随着她的动作噼啪四溅。

彩蝶捧着那几枝腊梅走过来,清冷的梅香混合着雪的气息,瞬间在暖阁内弥漫开来。

“放那儿吧。”沈娇娇用火箸指了指火盆旁一张小巧的紫檀木茶几。

彩蝶依言放下腊梅。沈娇娇放下火箸,随手拿起其中一枝开得最盛的。金黄色的蜡梅花瓣上,还凝结着细小的冰晶和未化的雪粒,触手冰凉。她指尖捻下一小簇带着雪粒的花瓣,动作漫不经心。

就在彩蝶以为主子要开始煎茶,转身想去取茶具时——

沈娇娇捏着那枝腊梅的手,却“不经意”地一松。那枝梅,连同她指尖捻下的那簇花瓣和雪粒,飘飘荡荡,竟直直地落向了那烧得正旺的炭火盆!

“哎呀!”沈娇娇故作懊恼地轻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捞。宽大的袖口拂过炭盆上方,带起一小股热风。而那只“捞花”的手,指尖却精准地夹着那张卷起的密信纸笺,借着袖口和落梅的掩护,快如闪电般,将其投入了那跳跃着橘红火焰的炭盆中心!

动作行云流水,只在眨眼之间!

“嗤——!”

干燥的纸笺遇火即燃!橘黄色的火苗猛地窜起,贪婪地吞噬着素白的纸页!沈万金那圆滑世故的字迹、那刺目的“腊梅坳”、“银甲三千”、“淬毒”、“清君侧”……每一个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字眼,都在跳跃的火舌中迅速扭曲、焦黑、化为飞灰!

“娘娘小心!”彩蝶这才反应过来,惊呼着扑上来,生怕主子被火燎到。

沈娇娇却已迅速缩回了手,指尖似乎还被火焰的热力灼了一下,微微泛红。她看着炭盆里那迅速蜷缩、化为灰烬的信笺,脸上露出一丝孩子气般的懊恼:“真可惜了这枝好梅……炭火太旺了。”语气里只有对一枝花的惋惜,仿佛刚才焚毁的,不过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火苗跳跃了几下,渐渐熄灭。信笺已彻底化为灰烬,只有几片焦黑的、边缘卷曲的残片,混在同样被烧焦的腊梅花瓣灰烬中,被炭火盆的热气一烘,如同黑色的蝶,打着旋儿向上飘起。

暖阁的锦帘在此时被无声地掀开。

玄色绣金线云龙纹的袍角映入眼帘。

萧珩走了进来。他肩头落着几片未化的雪花,带着一身室外的凛冽寒气。深邃的目光扫过暖阁,掠过彩蝶惊魂未定的脸,最终落在沈娇娇身上。

“娇娇在做什么?好大的烟气。”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径自走到矮榻旁,解下肩上沾雪的大氅,随手递给跟进来的内侍。

沈娇娇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绽开一个明媚如花的笑容,带着一丝被撞破小动作的娇憨:“陛下怎么来了?雪这么大。”她赤着足跑过去,很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将他引到火盆边的矮榻坐下,“臣妾本想煎点梅雪茶,结果笨手笨脚的,花掉炭盆里了,白惹了一屋子烟。”她撅着嘴,指着炭盆里犹自冒着丝丝缕缕青烟的灰烬,一脸委屈。

萧珩顺着她的指尖看去。炭火余烬中,几片焦黑的腊梅花瓣残骸和纸灰混在一起,难分彼此。几片极轻的灰黑色残片,还在热气的余韵中打着旋儿,飘忽不定。

就在此时,一片指甲盖大小、边缘焦黑卷曲、却依稀能辨认出墨迹的纸灰残片,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晃晃悠悠,打着旋儿,竟不偏不倚,飘向了矮榻旁小几上——那只萧珩刚刚落座时,彩蝶机灵地奉上的、盛着滚烫君山银针的雨过天青釉茶盏!

那片残灰,轻轻巧巧地,落在了清澈透亮的淡黄色茶汤之上。

如同一滴墨,滴入了纯净的水中。虽然微小,却瞬间破坏了那一盏清茶的澄澈。

暖阁内陷入一片微妙的寂静。炭火的噼啪声,窗外风雪的呼啸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放大了。

萧珩的目光,缓缓从炭盆移向茶盏。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动作从容,仿佛只是要拂去水面的浮叶。指尖拈起那片漂浮在茶汤上的焦黑残片。

纸灰极其脆弱,沾了水汽,边缘已经有些软化。萧珩的指腹极其轻微地在残片上捻了一下。焦黑的表层脱落些许,露出下面尚未被完全烧透的一小块纸芯。那纸芯上,两个墨色稍深、笔画扭曲却依旧能勉强辨认的字迹,如同狰狞的烙印,赫然映入他深不见底的眼瞳——

“银甲”。

虽然残缺,虽然模糊,但那两个字,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了视线!

萧珩的动作停顿了。他捏着那片残灰,指腹感受着那微弱的、带着余烬温度的粗糙触感。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指尖那点微不足道的黑色上。暖阁内暖融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蔓延。

沈娇娇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懵懂娇憨的神情,甚至还带着一丝好奇,凑近去看萧珩指尖的灰烬:“呀,这是什么脏东西?都落到陛下茶里了……”她说着,便伸手要去拂开。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残灰的刹那——

萧珩倏然抬眸!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穿透暖阁内氤氲的炭气与茶烟,直直地锁住了沈娇娇。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洞穿一切的审视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捏着那片残灰的手指微微抬起,避开了沈娇娇伸来的手。

他没有看指尖的灰烬,而是看着沈娇娇那双努力维持着无辜与茫然的、水波潋滟的眼睛。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沈娇娇紧绷的心弦上:

“娇娇烧的纸……”

他顿了顿,指尖微动,那片残灰在他指腹间被捻得更碎,细小的黑色粉末簌簌落下,混入茶盏旁的紫檀木几面,再难分辨。

“……泡茶,别有风味?”

暖阁内,炭火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爆响,几点火星溅起,转瞬即逝。窗外,风雪正紧,呼啸着卷过琼华苑的飞檐翘角,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