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图书迷!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图书迷 > 科幻小说 > 反世界穿梭指南 > 十日祭(凑字数)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界碑酒馆的门,这一次,是被一股凝滞的、混合着焦糊肉体、腥甜血液与污秽淤泥的恶臭推开的。这气味如此浓烈、如此具体,仿佛将一整座燃烧的炼狱浓缩后,硬生生塞进了这片本应永恒的宁静。空气瞬间变得粘稠,壁炉的火光畏惧地摇曳、矮缩,投下的阴影都带着几分狰狞。原本低语的客人们如同被扼住喉咙,惊恐地望向门口,无形的、沉重的悲怆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每个角落。

一个身影,与其说是走进,不如说是从某个破碎的时空裂缝中“渗”了进来,带着一身洗不掉的硝烟与血腥。他年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面容依稀可见清秀的轮廓,像是上好的宣纸,却被泼洒了浓墨与朱砂。他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明代青色襕衫,那青色早已被层层叠叠、干涸发黑的血痂覆盖,被火焰燎出焦黑的破洞,边缘处还挂着可疑的、凝固的浊黄。他的身体是半透明的,魂体上布满了可怕的残缺——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肩胛斜劈至腰腹,几乎将他斩断,创口处魂光黯淡,丝丝缕缕地逸散着痛苦;左臂仅靠一点微弱的灵光维系,晃晃悠悠地悬着;他的双脚更是模糊不清,仿佛仍在血水泥泞中跋涉,每一步都留下无形的、血色的脚印。

最令人窒息的是他的眼睛。没有瞳孔,没有神采,只有两潭不断翻涌、凝固了的血污与死灰。任何人与之对视,仿佛都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万魂齐喑的哭嚎,能看到那十日之间,天地倾覆,人间化为屠场的惨烈景象。

他甚至无法维持形态,像一滩被泼洒的墨迹,又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瘫软在离门口不远、光影最黯淡的角落里,身体蜷缩成一种抵御攻击的姿态,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种被扼住似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垂死的风箱,又像野狗在啃噬骨头时发出的呜咽。

顾愔的身影瞬间出现在他旁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蹲下。他甚至没有试图去触碰这个破碎的灵魂,仿佛任何接触都会加剧他的痛苦,惊扰他濒临崩溃的魂体。石中剑也陷入了彻底的沉默,连最细微的嗡鸣都消失了,剑身黯淡,仿佛在这巨大的集体苦难面前,任何言语、任何光芒都是一种亵渎。酒馆里其他存在,无论是来自魔法世界的女巫,还是科技宇宙的机械体,都屏息凝神,被这纯粹到极致的悲惨所震慑。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只有魂灵那不成调的哽咽在回荡。终于,那剧烈的颤抖稍稍平复,他用那双血灰色的眼睛茫然地环顾四周,目光掠过那些陌生的、带着怜悯与恐惧的面孔,最后定格在顾愔平静无波、却仿佛能容纳一切悲怆的脸上。没有询问,没有乞求,一种超越语言的、源自灵魂本源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魂体深处弥漫开来,他开始叙述,声音空灵、破碎,带着扬州口音的官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海里艰难捞出,带着铁锈与火焰的味道:

“弘光元年……乙酉年四月……二十五……”他精确地报出了那个梦魇开始的日子,仿佛这个日期是用烧红的烙铁,一下下刻在他灵魂最柔软处的。“城……破了。”

他的叙述,是死后魂灵漂浮在扬州上空所见的、全景式的地狱画卷,细节清晰到令人头皮发麻:

“史阁部……史可法……”提到这个名字时,他残破的魂体似乎挺直了一瞬,散发出一种近乎崇拜的、混合着无尽悲伤与骄傲的微光,“他在新旧两城之间……督战。箭像蝗虫一样飞向他……密密麻麻,钉在他的盾牌上,官袍上……他不动,像嵌在城墙里的石头。我看到……我看到一把长刀,带着破风声,砍在他的肩上,官袍裂开,血猛地喷出来,染红了他花白的胡须……他晃了晃,像山一样,没倒!他还在喊……喊什么我听不清,满城都是惨叫声、哭嚎声、狂笑声……但他就是没倒!直到……直到几十把刀,从四面八方,同时砍在他身上……他碎了……真的碎了……血肉横飞……但他的血,把那段城墙……染成了……永远的……褐色……那是……我们扬州的……魂……” 他的声音哽咽,魂体因这悲壮的回忆而剧烈波动。

随即,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与战栗:

“然后……就是杀!杀!杀!满街都是人……不,是尸块!堆得比屋檐还高,堵塞了街道,填平了沟渠!肠子挂在光秃秃的树杈上,在风中摇晃,像褪了色的、诡异的彩绸……头颅在街心滚动,空洞的眼睛还瞪着血色模糊的天空……婴儿……那么多婴儿,被抢过来,摔在青石阶上,红的、白的……溅得到处都是,像打翻的调色盘……孕妇……她们被从藏身之处拖出来,当众……被剖开……我看见……我看见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孕妇,她捂着肚子哀求,然后……然后一个兵,他把……他把那未成形的胎儿,血淋淋地挑在刀尖上……举起来……他还在笑!露出满口黄牙!周围……周围的兵也在笑!那笑声……比鬼哭还难听!” 他描述的场景如此具体,仿佛将一幅幅血腥的画面直接投射到听众的脑海中。

“火!好大的火!从天禧寺的藏经阁烧起来,那是多少代高僧大德的心血,多少孤本典籍……烧了!崇雅书院,我读书的地方,挂着‘明德求真’的匾额……烧了!几千年的书,圣贤的道理,祖先的智慧,在火里卷曲、变黑、化成灰,随着热风飘散……那烟是黑的,浓得化不开,带着墨香和……和人肉烧焦的臭味,混在一起……文化的根……断了……文明的灯……灭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文化被毁灭的、更深层次的精神剧痛。

他提到了“金汁”,声音里是极致的屈辱与沸腾的愤怒:

“守城时……我们熬的是熔化的铁水、铅水!滚烫的,金红色的,舀起来,泼下去,能烫穿敌人的铁甲,能让他们鬼哭狼嚎!那是我们最后的手段,是与城共存亡的决心!可他们……城破后,他们把我们的人……我的街坊,我的同窗,也许还有我的先生……和粪便、污物、死猫死狗一起,扔进那些熬过守城金汁的大锅……熬!那不是守城的金汁了……那是……那是熬魂汤!是地狱里才有的玩意儿!他们用这个来泼……来侮辱所有的死人,和还没死透的人……他们要毁掉的,不光是我们的命,是我们的……人的样子!是我们的尊严!” 他嘶吼着,魂体因愤怒而散发出不稳定的红光。

他的叙述转向了个人的、更细微的悲剧,这让庞大的、抽象的苦难变得具体而刺痛,如同针扎在心上:

“我‘飘’过我家那条巷子……早就认不出了,只剩几根焦黑的木头,冒着残烟。我爹……他是个老塾师,一辈子之乎者也,连杀鸡都不敢看……他被砍死在院子里,倒在桂花树下,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本《论语》……书页都被血黏住了,翻不开……”

“我娘……她和妹妹……她们听说井里能躲人……那口井……井口小,里面……里面早就塞满了人……上面的人还往下跳,像下饺子……我娘……我妹妹……她们是……是活活憋死的……我‘看’到她们最后挤在一起,张着嘴,像离水的鱼……”

“我的未婚妻……小娟……她胆子最小,怕黑,怕打雷……她……她为了不被那些禽兽侮辱……自己用做女红的剪刀……一下,一下……划花了脸……血糊满了她清秀的脸……然后……她对着我家的方向笑了笑……投了井……” 他讲述这些时,魂体没有流泪,但那种无声的、深入骨髓的悲恸,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碎,仿佛连空气都在为他哀鸣。

“我就在天上飘着……看着这一切……看着我的家,我的城,我所有的牵挂,一点一点,被碾碎,被烧光,被玷污……十天……整整十天!扬州的天空再没有晴过,太阳都被血光和浓烟遮住了,白天也是昏黄的,像得了痨病。秦淮河?早就成了血河,稠得流不动,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的……发胀的尸体,河水泛着诡异的、五彩的油光。” 他的描述勾勒出一幅持续不断、无处可逃的恐怖图景。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中,他看到了一丝微光,微弱,却顽强:

“后来……我看到了几个人……还活着。像地府里爬出来的鬼,在尸山血海里蠕动,在断壁残垣间躲藏。他们在……在捡东西。不是金银,是捡那些烧剩的字纸,捡那些从尸体上找到的、写着字的布条,甚至……是那些刻在墙上的、血写的绝命诗……他们在记录!”

“有一个……是崇雅书院的斋夫(杂役),老王头,他不识字,但他认得那是‘字’,是‘道理’,是读书人看的宝贝。他把那些沾着血、沾着泥、甚至沾着……别的东西的纸片,小心翼翼地、一片片捡起来,在自己破烂的衣服上擦一擦,然后揣进怀里,贴肉藏着,像揣着救命的丹药……”

“还有一个重伤的兵,靠在半截断墙上,肠子都流出来了,他用一根烧焦的木炭,在一块不知从哪里扯来的破布上写……写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他写几个字,就吐一口血,字迹都被血晕开了……最后,头一歪,死了,那块写满血字的布,还死死攥在手里,掰都掰不开……” 他描绘着这些记录者的形象,他们的艰难与坚持,如同在无边黑暗中点燃的一盏盏小灯。

沈承影的魂体,在讲述这些时,那血灰色的、死寂的眼中,终于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却无比执拗的火星,仿佛寒夜中将尽的篝火,努力迸发出最后的光和热。

“我……我帮不了他们活命……我碰不到他们,喊不应他们……但我能用我这点残存的魂力,聚起一点阴风,帮他们……吹灭远处即将照过来的火把?或者,让搜捕的兵……走到他们藏身的废墟前,心里忽然一毛,觉得晦气,转身走开?”

“我看着他们……像老鼠一样,把那些零零碎碎的、浸满血泪的记录,藏进倒塌的墙缝,埋进烧焦的土里……我知道,他们在种……种一颗种子。一颗用我们全城人的血泪浇灌的、真相的种子。也许它现在发不了芽,但只要种子在,就还有希望……”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找到意义的微弱慰藉。这,就是他滞留人间,承受这无尽痛苦观看的执念所在。

他抬起头,那双饱览了十日地狱景象、看尽了人性至暗与至微光明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顾愔的倒影,带着一种耗尽生命所有力气的、最后的求证:

“先生……那颗种子……后来,发芽了吗?扬州……还有人记得吗?史阁部……还有人祭拜吗?我们……我们这些无名无姓的,像野草一样被割掉的……我们的血……是不是……真的……白流了?”

顾愔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任何回避,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带着历史的回音,穿透了时间的壁垒,一字一句地,给予最终的、不容置疑的确认:

“《扬州十日记》,已成铁证,着于史册,昭示天下,警醒后世千秋万代。史可法,忠烈祠遍及华夏,香火不绝,英魂长在,万世流芳。扬州之殇,刻于民族心碑,永志不忘。尔等碧血,未冷;丹心,未朽;气节,长存!”

沈承影的魂体,在听到这番话的瞬间,仿佛被一道温暖而浩大的光芒彻底穿透。那纠缠不休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色与死灰色,如潮水般迅速褪去、消融,露出了他原本清俊而坚毅的面容,虽然苍白,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干净与宁折不弯的气质。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度复杂的神情——有对父母、未婚妻、师长惨死的无尽悲伤,有对施暴者刻骨铭心的痛恨,有对文明被毁的深沉叹息,但更多的,是一种夙愿得偿的巨大释然,与一种超越了个人生死荣辱的、近乎神圣的安宁。

他挣扎着,用尽这缕残魂最后的力气,让自己的魂体站直,如同他生前在学堂里,先生要求的那样“立如松”。他低头,仔细地、郑重地,整理着自己那身残破不堪、血迹斑斑的襕衫,试图抚平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褶皱,拂去那萦绕不散的血火尘埃,仿佛要去参加一场极其重要的、关乎道统与尊严的典礼。

然后,他面向东方——那是扬州的方向,也是故国的方向,双手缓缓抬起,合拢,衣袖微颤,躬身,行了一个标准到极致的、属于大明书生的、最郑重的揖礼。

姿势在空中定格了漫长的一瞬,充满了无言的尊严、无尽的告别,以及一种如释重负的托付。

做完这一切,他的身影开始化作无数细微的、闪烁着柔和白光的颗粒,如同无数逆流而上的萤火,又如同被清澈春风吹起的纯净柳絮,轻盈地、彻底地消散在酒馆温暖的空气里。没有留下丝毫的怨怼与血腥,只有一片归于宁静的虚无。

他带走了扬州十日血与火的全部记忆,留下了被彻底见证的苦难与被永恒铭记的、一个民族的尊严与脊梁。

酒馆内,那股浓烈的血腥与恶臭不知何时已然散去。但空气中,仿佛仍久久回荡着那场四百年前的悲风,以及无数亡魂无声的呐喊与最后的、微弱的希冀。壁炉的火光恢复了正常的跳跃,却似乎再也无法驱散那份沉淀在历史深处的寒意。

许久,许久,都没有任何声音打破这份沉默。连尘埃的漂浮,都显得格外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