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铭预想过很多种抵达的场景:或许是冷清的街道,或许是组织部一个办事员的例行公事。
但他看到的,是在那栋略显陈旧的县委大楼前,静静站立着的一排人。
为首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面容黝黑、神情精干的干部,他身旁,则是一名身着笔挺陆军常服的军官,身姿如松,气势沉稳。
他们身后,是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的主要领导,所有人都表情肃穆,阵容整齐。
车子刚一停稳,为首的干部便立刻上前,为杜铭拉开了车门。
“杜书记,欢迎您来到山南!我是县长马国梁。”
马国梁的脸上,没有了当初在省城时的那份复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边疆干部特有的质朴与真诚。
“让同志们久等了。”杜铭微笑着回应。
那位上校军官也上前一步,向杜铭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如钟:“杜书记,山南县边防团团长,龙卫!向您报到!”
“龙团长,辛苦了。”杜铭与他握手,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手掌中那厚重的、属于军人的力量。
杜铭知道,这场看似简单的迎接,意义非凡。它代表着山南县这个特殊的“军政一体”权力结构,对他这位新任一把手的正式接纳。
在县委的小礼堂里,一场简单而庄重的欢迎仪式随即举行。
省委组织部的两位领导,专程陪着杜铭翻越雪山而来,就是为了这场任命的交接。这本身,就彰显了省委对此次任命的极度重视。
一位副部长亲自宣读了省委的任命文件,随后,他看着台下加起来不过百余人的全县科级以上干部,语气变得格外郑重。
“同志们,山南县,是我省乃至我国的西南前哨,战略地位极其重要。省委决定,派年富力强、能力出众的杜铭同志来担任县委书记,就是希望他能带领大家,在这片光荣的土地上,闯出一条全新的发展道路。省委对杜铭同志,寄予厚望!也希望山南县的全体军民,能全力支持杜书记的工作!”
杜铭没有讲稿,也没有客套。
“同志们,”他开口,声音清晰而有力,“从今天起,我就是山南人了。我来这里,不为镀金,不为升官,只为一件事——让我们山南县这两万父老乡亲,能过上和山外面一样,甚至比他们更好的、有钱赚、有盼头、有尊严的安稳日子!”
话音落下,台下响起了一阵不发自真心的掌声。
欢迎仪式结束后,是第一次县委常委会。
杜铭坐在会议室的主位上,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这个“班子”的构成。县长马国梁、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以及坐在他右手边,始终腰杆挺直的边防团团长、县委常委龙卫。
杜铭这才真切地理解到,山南县,是一个怎样特殊的存在。
全县常住居民,不过两万人。而驻扎在这里的边防团,就有两千名官兵。
军民比例,高达一比十。这意味着,军队,是这个县社会结构中,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
而龙卫这位团长,绝不仅仅是一个军事主官,更是地方治理中,拥有强大话语权的核心决策者之一。
会议的第一项议程,便是县长马国梁向新任书记汇报县里的基本情况。
“书记,我们山南县的基本情况,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马国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第一句是:老天爷赏了我们一碗金饭碗。”
他介绍道:“我们这里,地处喜马拉雅山南麓,海拔只有两千多米,气候温暖湿润,雨量充沛。土地肥沃,是全省最好的天然牧场。山里,还盛产各种珍贵的药材和高山茶叶。按理说,我们守着的是一片世外桃源,发展农牧业和旅游业,本该富得流油。”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说出了第二句话:“但第二句是:老天爷又在我们家门口,栓了条恶犬。”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上那条蜿蜒曲折的红色国境线上。
“我们与邻国阿三,有长达一百多公里的边境线,而且是情况最复杂的那种。那边,时时刻刻,都在搞小动作。”
一直沉默的龙卫,接过了话头。
“杜书记,具体来说,是袭扰。他们的巡逻队,三天两头越界。我们的牧民,牛羊被抢是常事,人被打伤也时有发生。我们想修一条沿边的公路,今天刚铺好路基,明天就发现被人为破坏了。前年,省里支持我们搞了一个高山茶场的试点,请了专家,育好了苗,结果一夜之间,茶苗被人拔光,水管全被砍断。”
马国梁补充道:“我们先后找了七八家外地客商,想来投资,但只要一听说这里的情况,都打了退堂鼓。没人愿意在一个随时可能发生冲突的地方,投资建厂。久而久之,我们山南,就成了全省唯一一个,没有任何像样产业的县。老百姓只能靠国家补贴和自己种点青稞土豆,勉强度日。”
龙卫的拳头,无声地握紧了:“我们的任务,是守土。但上级的命令是,不开第一枪,避免事态升级。我们能做的,就是驱赶、对峙。这种打不还手的仗,打得憋屈!眼睁睁看着老百姓受欺负,我们这些当兵的,心里有愧啊!”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杜铭终于明白了。山南之困,不在于穷,而在于“不安”。这是一个发展与安全被死死捆绑在一起的死结。没有安全,就谈不上发展;而没有发展,贫穷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不安全。
历任的县委书记,都试图将这两个问题分开解决。搞经济的,专心招商引资;搞军事的,专心边防巡逻。结果,经济的盘子,永远被安全的短板所拖累,最终一事无成。
杜铭看着地图,听着龙卫和马国梁的汇报,他的脑海中,身为赵贞吉的那些尘封的记忆,被瞬间激活了。
一个在中国历史上,延续了数千年,专门用于解决边疆问题的古老国策,浮现在他的心头——屯垦戍边。
但杜铭知道问题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为什么不能像古代西北边境那样搞屯田戍边呢?”杜铭试探的问到。
“第一个问题,人少,线长。”马国梁回答到。
“我们与阿三国的实控线,长达一百一十三公里。而我们全县,刨去县城和后方乡镇的,真正生活在这条边境线附近的居民,不足五千人。平均下来,一公里战线,不到五十个老百姓。这点人,撒下去,连个水花都看不见。别说形成防御了,连互相照应都做不到。”
一直沉默的龙卫团长,站起身,补充道:“马县长说的对。这就引出了第二个问题——地形复杂,视野受限。”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等高线和代表着森林的绿色区域上敲了敲。
“书记您看,这里,海拔从两千米到四千米,全是高山密林,沟壑纵横。别说人了,就是一支猴子组成的队伍,都能在里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个整编团两千名官兵,撒在这片林海里,也只能重点防守几个重要的山口和通道。
敌人如果派出一支三五个人的小分队,从任何一个我们监控不到的区域渗透进来,对我们那些分散的、手无寸铁的农庄或牧场下手后果不堪设想。”
“古代的屯垦,大多是在一马平川的戈壁草原。烽火台一点,十里之外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在我们这里,别说十里,就是一百米外,一颗大树就能挡住所有视线。一旦有事,信息根本无法快速传递。
等我们的快速反应部队赶到,黄花菜都凉了。所以,把老百姓分散到边境线上,看似是防守,实则,是把他们变成了孤立无援的人质。”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