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海西会议结束后不久,一份由省纪委牵头,省政府办公厅背书的红头文件光速下发——《关于成立海西省“扫黑除恶、优化营商环境”专项督导组的通知》。
它釜底抽薪,直接夺走了杜铭扫黑的定义权。
孙盛源的督导组,如同一张巨大的刀鞘,严严实实地罩在了杜铭那把法理之刀上。
你要扫黑?可以。
但必须在我纪委的全程指导、全程监督下进行。
你的刀,不能砍伤企业家,不能破坏营商环境,不能影响经济稳定。
张瑞年被这一招噎得哑口无言。他要扫黑,李正行和孙盛源却举起了保护经济的大旗,在政治上无懈可击。
海西省公安厅会议室。刑警总队总队长高锋,治安总队总队长陈怡,脸色铁青。
“厅长!这是缴械!”高锋一拳砸在桌上,“他们这是把刀鞘焊死在了刀上!我们还怎么查?”
“他们不但焊死了刀鞘,”心思缜密的陈怡补充道,“还往刀鞘里灌满了棉花。孙盛源的督导组,就是来给我们定规矩的。”
杜铭却依旧平静。
“扫黑之前,”“我们必须知道,我要扫的,究竟是‘黑’,还是‘病’。”
“高锋,陈怡,备车。”
“去哪?”
“澜江,西陵。”杜铭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李省长和孙书记这么热情,派了钦差来协助我们。我们总得去诊断一下,病灶到底在哪。”
他要亲眼确认,澜江和西陵的那两位公安局长,是李正行网上的人,还是……被网困住的人。
一列不起眼的考斯特中巴车,驶入了澜江市。
车内气氛微妙。
杜铭闭目养神。刑警总队长高锋在看他的笔记本电脑,治安总队长陈怡在翻阅法条。
而在他们对面,两位全程陪同的、来自孙盛源督导组的副组长,正轻松地聊着天。在他们看来,这次调研,不过是去验收李正行和孙盛源整治成果的胜利巡游。
澜江市公安局大楼前。
市委书记赵明华,率领着市委、市政府的全体班子,以及公安局长何平,早早地列队等候。
赵明华,李正行的大将之一,一个看起来极为精明强干的中年人。他紧紧握住杜铭的手,态度热情得近乎谦卑。
“杜厅长!您能亲临澜江指导工作,我们全市上下,倍感振奋!”
赵明华的声音洪亮,与其说是对杜铭说,不如说是对杜铭身后的督导组表功。
“平安海西会议后,我们市委连夜开会,坚决执行张书记的指示,更要严格遵守孙书记优化营商环境的指导方针!对沙霸问题,我们是绝不姑息,但也绝不扩大化!”
杜铭只是平静地抽回手:“赵书记客气了。我是来学习的,不是来指导的。”
这句“学习”,让赵明华的笑容,微微一僵。
会议室里。
座位安排颇有讲究。市委书记赵明华和督导组的两位副组长,坐在了主宾位上。杜铭这位公安厅长,反而像是个客人。
公安局长何平,开始做工作汇报。
何平,四十八岁,从基层刑警干起,履历干净。此刻,他脸色有些苍白,握着激光笔的手,指尖微微发抖。
他的汇报,也干净得无懈可击。
ppt上,赫然是平安海西会议后一周内,他们雷霆出击,成功抓获了沙霸团伙首犯“沙老三”,查封非法采砂船二十余艘,战果辉煌。
“……在市委的坚强领导和督导组的悉心指导下,”何平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们……我们……成功打掉了这个盘踞多年的团伙,并且……没有影响澜江水系的正常航运和经济秩序。”
两位督导组副组长满意地点着头,在本上记录着,时不时地,对赵明华书记亲自督办的高效,表示赞赏。
“赵书记动作很快嘛。”
“这才是扫黑与营商环境两手抓的典范。”
这分明是李正行和孙盛源,丢车保帅,主动抛出的替死鬼。他们是来帮杜铭结案的。
杜铭,从头到尾,没有看那份ppt。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何平。
他看到了何平在汇报战果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屈辱。
他看到了何平在提到市委领导时,那下意识瞥向赵明华的、恐惧的眼神。
他看到了何平额角渗出的、与室内空调温度不符的冷汗。
等何平讲完,全场安静下来,等待杜厅长指示。
赵明华微笑着,看向杜铭:“杜厅长,我们澜江市局的整改工作,还请您批评指正。”
杜铭开口了。
“何局长,沙老三的案子,办得很好。”
这个好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何平局长,明显松了一口气。
赵明华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督导组的同志们全程指导,市委赵书记亲自督办,效率很高,成果显着。”杜铭的语气,像是在表扬。
他话锋一转,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充满了城府。
“我只是对一个流程问题,比较好奇。”
他没有看高锋和陈怡,而是端起了面前的茶杯。
“何局长,沙老三这个团伙,盘踞多年。在这次专项行动之前,我想了解一下,我们110指挥中心,平时是如何处理关于非法采砂的群众报警的?”
这是一个极为技术性、听起来合情合理的调研问题。
但这个问题,像一颗针,扎在了何平的病灶上。
何平的脸色,瞬间又白了。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市委书记赵明华。
赵明华立刻体贴地接过了话头,他笑着对杜铭说:
“杜厅长,您真是明察秋毫。您有所不知啊,在平安海西会议之前,我们澜江在这方面,确实存在多头执法、重复执法的乱象。”
他转向督导组的副组长:“有时候公安也管,水利也管,环保也管。企业和船主们,不胜其扰啊!这严重影响了我们的营商环境。”
督导组的一位副组长深有同感地点头:“没错,这正是孙书记要求我们重点规范的。”
赵明华仿佛得到了尚方宝剑,继续说:“所以,本着专业人做专业事、优化流程的原则,我们市委牵头,下发了一份文件。”
杜铭“哦?”了一声,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何平局长,此刻终于找到了台阶,他用一种汇报工作的语气,赶紧补充道:“是,杜厅长。按照市委的统一安排,凡是涉及水上经济活动的举报,我们110指挥中心,会统一流转到市水利局,由他们先行甄别。”
“甄别?”杜铭轻轻重复了这个词。
“对,甄别。”赵明华自得地说,“先由水利局判断,是违规作业,还是刑事犯罪。如果是前者,就行政处罚,不能动辄上刑事手段嘛。如果是后者,他们……他们自然会移交给公安局的。”
“原来如此。”杜铭点了点头,仿佛恍然大悟。
他看懂了。
何平局长,不是保护伞。
他是一只被红头文件给锁住了枪膛的老虎。
他不是同谋。
他是被合法缴械了。
杜铭没有质问赵明华,为什么用行政截留刑事。
他只是点到即止。
“一个很有魄力的创新。”杜铭放下了茶杯,语气平静。
杜铭的评价听不出喜怒,却让赵明华后背发凉。他敏锐地感觉到,杜铭的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两位督导组副组长却没听出弦外之音,还以为杜铭是在真心赞赏,其中一人笑着附和:“是啊,赵书记这个甄别机制,值得推广,避免了执法扩大化嘛。”
赵明华挤出一个笑容,刚想接话,杜铭却转头看向了何平。
“我刚才粗略看了一下汇报材料,”杜铭的指尖在桌上轻点,“这个案子,现在只是抓了主犯,封了船。这只是‘打’,还不是‘扫’。”
他抬眼,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最后停在两位督导组副组长的脸上。
“孙书记要求我们扫黑除恶,优化营商环境。如果我们只抓一个沙老三,不挖出他背后的利益链,不查清他的资金流向,这个案子就是个半拉子工程。”
“这样的案子,”杜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别说上报,就是到了法院,也很容易被翻案。到时候,我们澜江市的‘成果’,岂不是成了笑话?”
赵明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没想到,杜铭非但没有息事宁人,反而要“小题大做”。
督导组的副组长也皱起了眉:“杜厅长,这个案子已经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是不是……”
“胜利?”杜铭打断了他,“沙老三盘踞澜江水系这么多年,难道是凭他一个人?他的非法所得,都去了哪里?材料里为什么一字未提?”
杜铭转回头,直视着脸色煞白的何平。
“何局长,你这个案子,证据链还不够扎实。”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会议室里炸响。
赵明华脸上那副“大局已定”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预想过杜铭的刁难、敷衍,甚至是不满,但他从未想过,杜铭会用“证据不足”这个最纯粹的业务理由,来全盘否定这份他一手操办、用来交差的完美答卷。
督导组的两位副组长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另一人则清了清嗓子,他们是孙盛源派来验收成果的,不是来挑刺的。
他们想反驳,却又抓不住杜铭的任何程序漏洞——一个公安厅长,质疑下级市局的案卷“不够扎实”,这是天经地义的。
而何平,他那张始终煞白的脸,此刻却猛地涌起一丝异样的潮红。
他死死地盯着杜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震惊,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溺水者在最后一刻,抓向船桨的本能渴望。
杜铭无视了赵明华和督导组的微妙反应。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张薄薄的功劳簿撕开一道口子。
“何局长,”杜铭的语气忽然缓和了一些,那是一种上级对下级的、纯粹的业务指导口吻,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省厅是你们市局的坚强后盾。沙老三的案子,不是澜江市一个局的案子,这是我们全省公安系统的脸面。”
他刻意提高了“全省”二字的音量。
“这个案子,必须办成铁案,经得起历史和人民的检验。”
他不再看赵明华——从这一刻起,在这间会议室里,关于这个案子的指挥权,被他不动声色地接管了。
赵明华的眼角抽动了一下。他感觉自己成了局外人。
“高锋,陈怡。”杜铭沉声道。
“到!”高锋和陈怡“豁”然起身,他们的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他们终于明白了杜铭的意图!
“省厅刑侦总队、治安总队,立刻抽调经侦、技侦的精干力量,成立一个‘专案指导组’。”杜铭刻意在“指导”二字上加了重音,仿佛是在回应孙盛源的“督导组”。
“何局长,”他转向何平,目光锐利,“澜江市局继续主办此案,省厅全力协助你。”
杜铭顿了顿,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也是对赵明华“甄别”机制的最猛烈回击:
“把沙老三案的上下游,特别是资金流向,以及他背后所有可能存在的‘保护伞’,给我彻底查清楚。”
赵明华的拳头在桌下悄然握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无法反对。杜铭的理由无懈可击——为了把案子办成“铁案”,为了落实孙书记“优化营商环境”的指示。
他如果反对,就是心虚,就是阻碍办案,就是公然对抗省厅,就是不希望“优化营商环境”。任何一顶帽子扣下来,他都承受不起。
何平局长猛地抬起头,他看着杜铭,这个比他年轻太多的新任厅长。他的嘴唇剧烈颤抖,眼眶瞬间通红。
他看懂了,杜铭不是来追究他“不作为”的。
杜铭是来帮他,把他那把被市委红头文件锁住的枪,重新打开保险。
“二位副组长,”杜铭最后转向督导组,他的表情坦荡而真诚,仿佛真的是在为孙书记的指示而殚精竭虑。
“公安机关这么做,就是要把孙书记的指示落到实处。沙老三这么多年,上缴的‘管理费’都流向了哪里,孝敬了谁。这笔账,必须算清楚。”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冷冽如刀,一字一顿地说:
“这才是对澜江市营商环境的,真正‘优化’。”
“把毒瘤挖掉了,好企业才能活。二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两位副组长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只能尴尬地、机械地点头:“……杜厅长……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