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杜铭正在自己的副省长办公室,审批一份关于全省重点消防单位的整改名录。
他的红笔,在一个个KtV、高档会所、大型商场的名字上,毫不留情地画着圈。
他画得很慢,很仔细。
金碧辉煌KtV,法人王海的表弟。消防通道堵塞。圈。
山林人间俱乐部,澜江余孽的新据点。圈。
他的内心,一片冰冷。
你们这些今人,以为扫黑才是杀招?
太粗糙了。
在大明朝,赵贞吉这样的能臣,早就明白一个道理:杀人的,从来不是刀,而是规矩。
扫黑,是武斗,是绿林好汉的斧子,动静太大,后患无穷。
而查消防,是文斗,是朝堂诸公的笔。
我用规矩杀你,你死了,还得感谢我秉公执法。
他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他享受这种感觉。
这种躲在规则面具后,合法地拧断敌人脖子的快感。
这时,他那部私人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但号码本身却又价值不菲的朔京本地号码。
888结尾。
杜铭的红笔,停了。
他捏了捏眉心,接通了电话。
“……喂?”
“是……是杜厅长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娇媚入骨,又带着三分怯意和七分试探的女声。
这声音,像钩子,钩得人骨头发酥。
杜铭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握着笔的手,青筋微露。
这个声音……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是苏锦。
前任省委书记朱明远的情人。
她……居然在朔京?
她……居然打我的电话?
“我是杜铭。”
他的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
“哎呀,”电话那头的女人,发出了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杜省长!看我这记性!恭喜您高升了!我是苏锦啊,您……您还记得我吗?”
杜省长。
她改口了。
她故意忽略了副字。
她在试探他的虚荣,也在恭维他的地位。
“苏女士。”
杜铭的称呼,客气而疏离。
他扔出了两个字,把她恭维的皮球,扔了回去。
“杜省长……”苏锦在电话里幽幽地说,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委屈的哭腔,“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我回朔京了。我没有地方可去,朱书记他走后,所有人都躲着我……”
“我就想活下去,开了个小茶室,糊口饭吃。可……可您手下的消防同志们,太……太严格了。”
来了。
杜铭的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
糊口饭吃?
你这种女人,糊口的标准,恐怕是燕窝起步吧。
消防严格?
你的茶室,怕是消防栓里,都灌的是茅台吧。
“苏女士,”他公事公办地说,他的声音,冰冷得像他手中的红笔,“全省排查,是省委和省政府的统一部署。安全大如天,任何人,都没有特权。”
“是,是,是……”苏锦在那头连连称是,语气可怜得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猫,“我……我完全拥护省里的决定。我一个弱女子,我哪敢对抗政府啊。”
“我只是……只是初来乍到,很多规矩不懂。我已经停业了,天天在整改。”
“而且……杜省长,”她的声音,一转,带上了三分娇和三分怨,“我们……也算是故人了。我……我这新店开张,您……您就不赏个脸,过来指导一下工作吗?”
故人。
这个词,用得妙。
这不是拉关系。
这是赤裸裸的提醒。
提醒杜铭,她知道的东西,还很多。
杜铭的目光,落在了审批名录的最后一页。
补充报送单位里。
一个新的名字,赫然在列:浣纱茶室。
地址:南湖路,独栋别墅区。
处理意见:查封。待整改。
浣纱?
杜铭的手指,轻点着桌面。
西施浣纱?
好一个浣纱。
是洗尽铅华,还是洗掉罪证?
南湖路,独栋别墅区……
那不是……朱明远的一处外宅吗?
好啊。
真是好一个糊口饭吃的小茶室。
杜铭戴回了眼镜。
“好啊。”
他温和地笑了,声音里充满了关切,仿佛真的是一个关心故人的老朋友。
“苏女士重回朔京,这是大喜的事。我们这些老朋友,是该接风洗尘。”
浣纱茶室,不在闹市,而在南湖别墅区。
这里绿树成荫,戒备森严,朱明远在时,这里三步一岗。
现在,朱明远走了,这里依旧门禁森严,只是换了主人。
杜铭没有声张,他脱了制服,换了便装。
在傍晚时分,悄然而至。
车,停在了很远的路口。
杜铭独自走了进去。
他站在那栋三层小楼前。
围墙不高,爬满了青藤。
朱明远的奢靡气息,被清理得很干净。
推开那扇沉重的乌木门,没有金碧辉煌,没有想象中的酒气和香水味。
只有沁人的沉香。
是上等的奇楠,一克万金。
好一个糊口饭吃。
苏锦,就站在玄关的宋代插屏后。
光从她的背后打来,勾出了一个玲珑的剪影。
她走了出来。
杜铭的呼吸,有那么千分之一秒的停滞。
她还是那么美。
但又完全不同了。
如果说朱明远时期的苏锦,是盛放的牡丹,艳光四射。
那么现在的她,就是雨后的白茶,清冽而幽深。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新中式长裙,是宋制的交领。
长发松松地挽着,用一根看不出材质的木簪固定。
脸上未施粉黛,却更显得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她身上的烟火气,被洗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心雕琢过的书卷气。
她不再是妖姬。
她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居士。
“杜省长,”她盈盈下拜,她没有鞠躬,也没有握手,她行了一个万福的古礼,“您能来,浣纱蓬荜生辉。”
杜铭的内心,冷笑了一声。
好演技。
杜铭的脸上,挂着和煦的春风。
“苏女士,太客气了。你这茶室,可真是……雅致啊。”
“让您见笑了。”苏锦直起身,她的目光,始终低垂,不和杜铭对视,显得谦卑而守礼,“外面俗气,请楼上用茶。”
她引着他,走上二楼的雅间。
楼梯是实木的,踩上去,没有一丝声音。
这雅间,分明是书房的制式。
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是徽墨端砚。
角落里,燃着香,是苏合香。
窗边,放着一架古琴。
一应俱全。
好一个清净的茶室。
杜铭心想,这哪是茶室?
这分明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
只等那个特定的观众。
“杜省长,您是大雅之人。”苏锦亲手为他烹茶。
她没有用紫砂壶泡,她用的是一套宋式的茶具。
她居然在点茶。
她用茶匙挑起茶粉,注入滚水,用茶筅击打,动作行云流水,专业得令人发指。
“知道您不喜俗物,我这,只有茶。”
泡沫细腻,口感清香。
“好茶。”杜铭品了一口,“是母树大红袍吧?磨成粉来点,苏女士,好手笔,也好奢侈。”
“在您面前,不敢班门弄斧。”苏锦垂下眼帘,“朱书记……”
她自然地提到了朱明远,仿佛在说一个故去的老友。
“……他走后,我六神无主。我想了很久,我一个弱女子,总要活下去。”
她抬起美目,终于看向杜铭。
眼波如水,楚楚可怜。
“杜省长,我开这个茶室,不为赚钱,只为清净。我……我怕了。我再也不想过以前那种日子了。”
杜铭的内心在冷笑。
你怕了?
你如果真的怕了,你就不会回朔京。
你如果真的怕了,你就不会选在朱明远的旧宅开茶室。
你如果真的怕了,你就不会打这个电话给我!
这满屋的宋制家具,这一手炉火纯青的点茶功夫,这一身精心打造的书卷气,你是怕了,还是……准备得更充分了?
“苏女士,人要往前看。”杜铭语重心长地劝慰道。
他戴着眼镜,像个和蔼的长辈。
“回来,就好。朔京,欢迎你。”
“谢谢……谢谢杜省长。”苏锦的眼眶红了,仿佛真的被感动了。
她拿起丝帕,轻轻拭了拭眼角。
她恰到好处地收住情绪,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仿佛是随口一般提起:
“对了,杜省长。我听说,省里……新空降了一位黄省长?”
来了。
狐狸的尾巴,终于露了出来。
前面的消防,烹茶,哭诉……所有的铺垫,都为了这一句。
杜铭的心,静得像古井。
“是的。”他平静地回答,“黄松年省长。中央下来的,能力很强。”
“哎呀,”苏锦露出了少女般的好奇和崇拜,“我听朋友说,黄省长仪表堂堂,而且……品味高雅,私下里……最喜欢的就是茶道和宋史。”
轰。
杜铭的脑海里,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这满屋的宋式家具,墙上的宋高宗拓片,她身上的宋制长裙,和她那炉火纯青的点茶手法。
他感觉到了。
他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好一个苏锦!
好一个绝色的尤物!
她磨光了身上的烟火气,她把自己打磨成了一件精准的艺术品。
她在等。
她在等一个新的宿主。
一个比朱明远更高,更强,根基更浅的宿主。
一个喜欢茶道和宋史的宿主!
黄松年。
苏锦她……她不是要拉高官下水。
她是要精准狙击!
这个浣纱茶室,不是她的庇护所。
这是她新的钓鱼台。
是专门为黄松年打造的温柔乡!
而她今天请我来,是一箭双雕。
一,解决消防这个小麻烦。她的钓鱼台,不能被查封。
二,试探我这个公安厅长兼副省长,对新省长黄松年的态度。她要评估,我是张瑞年的刀,还是可以拉拢的盟友。
杜铭的心里,笑了。
太好了。
海西这潭水,越混沌,鱼才越好钓。
张瑞年这条地头蛇,对上黄松年这条过江龙,本来是一场均势敌的戏。
现在,苏锦这条最毒的美女蛇,也入局了。
她要缠住黄松年。
她要把自己变成黄松年的软肋。
妙啊!
“是吗?”杜铭故作惊讶“那……那苏女士你这茶室,可真是开对地方了。黄省长要是知道,朔京还有你这样精通宋代文化的奇女子,一定引为知己啊。”
他什么都没说,他什么警告也没有。
他非但没有点破,他甚至还鼓励了她一下。
他假装欢迎苏锦回来。
他假装听不懂这背后的算计。
“杜省长,您净取笑我。”苏锦娇嗔地白了他一眼。
她放心了。
杜铭没有敌意。
杜铭是个聪明的男人。
“哈哈,”杜铭站起身,“茶,喝了。故人,也见了。苏女士,消防的事,安全是底线。”
他开始谈正事了。
苏锦的心,沉了一下。
她也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他。
“但是……”杜铭话锋一转,“你这个茶室,是弘扬传统文化嘛,性质不一样。我回头让治安总队的陈怡同志过来,她是女同志,你们沟通方便。”
“我让她过来,具体指导你整改,尽快合规!”
“杜省长……”苏锦喜出望外,她没想到杜铭会这么好说话。
她甚至以为会付出更多代价。
她的眼波流转,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杜铭看着她的表演,内心毫无波澜。
你以为你在算计黄松年,是第二层。
你以为我看破了你的算计,并且乐见其成,是第三层?
不。
我在第五层看着你的表演。
陈怡是谁?她是治安总队总队长,更是我杜铭的心腹爱将。
她的眼睛,比鹰还毒,我让她来指导你整改,
你敢不让她进门?你敢不把所有的犄角旮旯都翻给她看?她来一次,就能把你这个浣纱茶室的所有暗门、通道、监控、布局,全都摸得一清二楚。
杜铭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和慈爱。
“欢迎回来,苏锦。”
他最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