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整。
阳光照在千岁路那扇庄严、肃穆,却没有任何挂牌的大门上。
门口的哨兵像两尊浇筑了铁水的雕塑,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温度。
黑色商务车缓缓停在了警戒线外。
杜铭整理了一下衣领,推门下车。他对车里的王大发摆了摆手,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大发,你和司机去别的地方等。我不出来,别联系我。”
王大发咽了口唾沫,看着那扇连只鸟都飞不进去的大门,没敢多问。
杜铭独自一人,走向了那个代表着此时此刻,甚至未来数年,决定无数人政治命运的天门。
他自己通过层层门岗,进了赵淮安的办公区域。
第一道岗,验身份证,核对预约名单。 哨兵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把人的骨头都看穿。那种无形的威压,足以让任何心怀鬼胎的人在门口就双腿发软。
第二道岗,安检,搜身。 杜铭交出了手机、火机,甚至连口袋里的一包纸巾都被拿出来检查了一遍。
第三道岗,是一栋灰色的、毫不起眼的苏式办公楼前。 一位穿着深色夹克、表情严肃的秘书早已等在那里,那是赵淮安现在的机要秘书。
“杜省长,首长在等您。请跟我来。”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红色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 这里安静得可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纸张和油墨混合的味道。
只能偶尔听到某个房间里传出的、极低沉的电话交谈声,或者翻动文件的沙沙声。
这种压抑的静谧,杜铭太熟悉了。
这是权力的声音。
四百年前,他在紫禁城的内阁值房里,听到的也是这种声音。
只不过那时候是木底靴踩在金砖上的回响,而现在是皮鞋踩在地毯上的闷音。 每一个脚步落下,都可能在千里之外引发一场地震。
秘书在一扇厚重的木门前停下,轻轻敲了三下,然后推开门,侧身让杜铭进去。
杜铭走进了赵淮安的办公室。
当他的目光扫过这间屋子的陈设时,哪怕是他那一颗见惯了繁华与沧桑的“阁老”之心,也不禁微微一怔。
赵淮安的办公室,出人意料的简朴。
这里没有任何奢华的装饰。没有海西省那些暴发户官员办公室里常见名贵字画,没有巨大的红木老板台,更没有那些以此来彰显“品味”的古董花瓶或奇石。
这间屋子,甚至显得有些拥挤。
靠墙是两排顶天立地的铁皮书柜,里面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和文件盒。
那些文件盒的边缘已经磨损,有的书脊已经磨白了,显然是被反复翻阅过。 这里的每一本书,每一份文件,可能都关系着国计民生,关系着亿万人的饭碗。
待客区只有几张半旧的布艺沙发,洗得有些发白,透着一股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气息。 茶几是一张老式的木桌,上面甚至还有一道浅浅的裂纹。
虽然在海西,他是说一不二、权倾一方的老大, 只要他愿意,他的办公室可以比皇宫还豪华。
但在这里,在这个真正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京城中枢,他却像一个最普通的伏案学者,或者一个清贫的老校书郎。
杜铭看着那个坐在办公桌后,戴着老花镜,正埋头在一堆文件中批阅的老人。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四百年前,那个至死都住着简陋宅院、却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严嵩党羽的——海瑞。
这才是真正的高人。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到了赵淮安这个级别,权力已经不需要用任何外在的物质来装点。
权力,本身就是最耀眼的光芒。
“来了?”赵淮安没有抬头,手中的红笔依旧在文件上飞快地游走,发出沙沙的声响。
“老领导。”杜铭轻声应道,并没有坐下,而是恭敬地站在桌前。
秘书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给杜铭泡了杯茉莉花茶。
那不是什么特供的大红袍,也不是什么明前的龙井。就是那种最普通的、满大街都能买到的,甚至带着不少茶梗的茉莉花茶。
这种茶,在讲究的官场上,非常廉价,很少有人喝。
但此刻,在这干燥凛冽的京城,在那袅袅升起的热气中。
一股浓郁的、直冲鼻腔的茉莉花香,瞬间驱散了杜铭一路的防备。
他端起那个普通的白瓷茶杯,喝了一口。
茶汤微涩,花香却极浓。
到了干燥的京城,仿佛特别好喝。
这杯茶,让他想起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也让他明白,赵淮安让他进来,不是为了摆谱,也不是为了试探。
赵淮安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红笔,摘下老花镜,揉了揉有些疲惫的眉心。
“茶怎么样?”他突然问了一句家常话。
“香。”杜铭回答,“有一股子浓香。”
赵淮安笑了笑,目光终于落在了杜铭的脸上。那目光不再像刚才那样随意,而是变得深邃、犀利,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
“吴承赫要退了。”赵淮安的声音很轻,却在这间安静的办公室里激起了回响。
杜铭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聆听且恭敬的姿态:“我听说了。海西那边,人心浮动。”
“能不浮动吗?”赵淮安冷哼一声,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一个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的位子空出来了。这不仅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问题,这是海西省权力天平上,最重的一个砝码。”
他看着杜铭,眼神中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张瑞年想提拔省国资委主任周清庭;李正行想提拔西陵市的市委书记王海,不过最近不大提了。前阵子双方都在往北京跑,门槛都快踏破了。”
赵淮安的消息显然滞后了一步,他显然不知道李正行已经决定支持杜铭了。
但杜铭没有点破,这种时候,任何多余的信息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赵淮安顿了顿,突然单刀直入:“你这个时候来,也是为了这个位子?”
这是一个送命题。
如果回答“是”,显得野心勃勃,急功近利;如果回答“不是”,则显得虚伪做作,不堪大用。
杜铭迎着赵淮安的目光,没有丝毫的回避。他那颗属于赵贞吉的灵魂,在这一刻,接管了身体。他不再是一个下级在向老领导汇报,而是一个谋士在向君王献策。
“老领导,”杜铭的声音平静而笃定,“我如果说不想,那是虚伪。但如果说我只是为了当官,那是浅薄。”
“哦?”赵淮安眉毛一挑,“说下去。”
“我是为了海西的平衡。”
“现在的海西,局势很微妙,也很危险。”杜铭分析道,“张瑞年书记是空降的,他急于求成,想把海西变成他的自留地。但他不懂海西的复杂,步子迈得太急,容易扯着蛋。”
“李正行副省长是本土派的领袖,他代表着旧有的、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他在防守,在抵抗,甚至在软对抗。如果让他的人上位,海西的改革,将寸步难行,甚至会倒退回十年前。”
杜铭转过身,直视着赵淮安:
“现在,两虎相争。如果让张瑞年赢了,海西会乱;如果让李正行赢了,海西会死。”
“所以,”杜铭的声音,变得无比坚定,“海西,需要一个缓冲带。”
“需要一个,既懂经济,又有强力手段;既不属于‘张派’,也不完全属于‘李派’;既能坚决执行上面的意图,又能镇得住下面地头蛇的人。”
赵淮安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觉得,这个人,是你?”
“舍我其谁。”
杜铭没有谦虚,这四个字说得掷地有声。
“这个位置,如果给我。”杜铭继续说道,“我就是那个,能让张瑞年和李正行,都不得不坐下来,好好说话的砝码。”
“我进常委,不是为了争权夺利。”
“我是为了,帮您,帮上面,看住海西这个盘子,不让它,翻了。”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仿佛在倒计时。
赵淮安没有说话,他重新戴上了老花镜,看似在看文件,实则在心里进行着极速的权衡。
他不得不承认,杜铭的分析,精准得可怕。这正是北京方面最担心的问题——海西省的内耗,已经影响到了大局。
这个年轻人成长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几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在大山里的县长;而现在,他已经学会了站在国家战略的高度,来为自己谋取政治资本。
这不仅是能力,更是一种“帝师”的气质。
良久,赵淮安,笑了。
那是一种欣慰的、甚至带着一丝欣赏的笑。
他拿起桌上那张刚刚写好的宣纸,递给了杜铭。
纸上只有四个大字——“静水流深”。
“这幅字,送给你。”
杜铭双手接过,姿态恭敬。
“小杜啊,”赵淮安站起身,绕过办公桌,第一次像长辈一样,拍了拍杜铭的肩膀。
“这次进京,你没白来。你的想法,我会考虑,也会向上面建议。”
“但是,”赵淮安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很轻,却如同一道惊雷,“光有嘴皮子不行,得有真东西。”
“中组部的考察组,下周会去海西。”
赵淮安看着他,眼神意味深长:
“我记得你和外交部的陈凯丰副部长关系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