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宣室殿。
霍去病陨落的噩耗,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席卷了整个帝国的心脏。悲痛的阴云笼罩着宫殿,连空气都凝滞了。汉武帝刘彻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御座上,往日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此刻却显得有些浑浊和空洞。案头,那份染着霍去病干涸血迹的遗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公孙贺跪伏在殿下,大气不敢出,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他已经将遗表的内容,一字不漏地转述了,连同刘据在诏狱中那字字泣血的质问。
“……去病…朕的冠军侯…”刘彻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迟暮英雄的悲凉。他摩挲着羊皮卷上那力透纸背、却又虚弱颤抖的字迹,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骄傲如烈日般的年轻人最后的气息。“秘援军需…雪中送炭…居延大捷…原来…原来如此…”他低声喃喃,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痛惜,有恍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霍去病用生命发出的呐喊,其分量太重了!那份对太子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担保,像重锤一样敲击着刘彻的心防。尤其是那句“秘而不宣”,更是巧妙地解释了之前所有“挪用”的指控,将其逆转成了在特殊时期为国分忧、甚至力挽狂澜的功绩!这足以洗刷查账风波中关于钱粮物料去向的污名。
然而,当刘彻的目光触及遗表最后那泣血的“明察”二字,再联想到诏狱中刘据那双充满恨意、毫不退缩的赤红眼睛,以及江充呈上的巫蛊“罪证”……帝王心中那根名为“猜忌”的弦,再次被狠狠绷紧!
太子刘据…太耀眼了!十岁之龄,就能在河东赈灾中收拢民心,在黄河治水中展现仁政理念,在少府培植出李信、田畴、陈平、郑渠等一批务实干练的班底,甚至能瞒过朝廷,动用少府力量支援千里之外的河西前线!这份心机,这份能力,这份胆魄…哪里像一个十岁的孩童?分明是…一个羽翼渐丰、心思深沉的储君!如今霍去病死了,卫青年迈,卫氏外戚最大的支柱轰然倒塌,太子…他手中还掌握着少府的力量,还有那些对他忠心耿耿的属官…他会不会…会不会因为巫蛊之事和石德之死,对朕心生怨恨?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威胁?!
巫蛊,这触及他最深恐惧的毒刺,并未因霍去病的遗言而完全拔除。江充献上的符咒和人偶,如同毒蛇的獠牙,依旧悬在那里。刘据在诏狱中那充满恨意的眼神,那句“杀了我!用我的血…”的控诉,更是加深了刘彻心中的不安。他需要的,是一个绝对可控、至少是暂时不再构成威胁的储君!而不是一个能力超群、却可能心怀怨恨、甚至被“冤屈”激发出更大野心的太子!
“陛下…”公孙贺小心翼翼地抬头,试探着问道,“骠骑将军遗表…句句泣血…太子殿下支援河西,实乃大功…巫蛊之事,恐…恐另有隐情…您看…”
“隐情?”刘彻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那帝王的威压再次弥漫开来,瞬间冲散了片刻的悲戚和动摇,“霍去病忠勇可嘉,其言朕心甚慰!太子秘援军需,解河西之困,功在社稷,此功…朕记下了!”
公孙贺心中一喜。
然而,刘彻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冰冷而沉重:“然!巫蛊厌胜,诅咒君父,乃十恶不赦之大罪!此案疑点重重,尚未审结!太子刘据,身为储君,不思修身养德,反在宫中私蓄武力(指石德等护卫),于钦差搜查时持械行凶,杀伤人命(指石德之死被归咎于反抗),此等狂悖之举,岂是储君所为?!其心性浮躁,行事偏激,难当社稷之重!更兼…有司查实,其在少府行事,多有不循常例,逾越规制之处(指格物院、秘密支援等),虽事出有因,然长此以往,恐生祸端!”
这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公孙贺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破灭!陛下…这是要将功过分开!支援河西的功劳认了,但巫蛊的嫌疑没洗清,持械行凶的罪名扣死了,行事“逾越”的隐患也点明了!这分明是要…废太子!
“传朕旨意!”刘彻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一、太子刘据,行为失检,御下不严,致使宫闱生乱,险酿大祸!更兼巫蛊一案,尚未澄明!着…即日起,废黜其太子之位!移居北宫禁苑(类似冷宫,但条件稍好),闭门思过!非朕诏令,不得擅离!亦不得与朝臣私相往来!”
“二、少府卿李信,御下不力,账目不清,着革职查办,永不叙用!少府属官田畴、陈平、郑渠等,皆系太子近臣,着…革去官职,遣返原籍,永不录用!” (这是彻底剪除刘据的羽翼!)
“三、骠骑大将军霍去病,忠勇为国,功勋盖世!不幸薨逝,朕心甚恸!追封大司马、冠军侯如故,谥曰‘景桓’!以王礼厚葬!其弟霍光,忠谨可嘉,着入宫为郎,随侍御前!” (厚待霍去病,安抚卫氏,同时将霍光置于眼皮底下)
“四、丞相公孙贺,督问太子失职,罚俸一年!巫蛊一案,由…御史大夫暴胜之(相对中立,非桑弘羊、江充嫡系)会同廷尉,继续严查!务必水落石出!”
“五、储位关乎国本,不可久虚。然诸皇子年幼(此时刘彻其他儿子如刘旦、刘胥等确实年幼),德才未显。太子之位…暂且空悬!待朕详加考察,择贤而立!”
最后一句“暂且空悬,择贤而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死寂的朝堂激起了滔天巨浪!废黜了刘据,却不立新太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所有年长些的皇子(如李夫人所生的刘髆、王夫人所生的刘闳,虽然都还不到十岁,但母族势力会立刻活跃起来),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李广利、王夫人家族等),都将看到希望!一场围绕储位的、更加残酷血腥的暗战,将正式拉开序幕!
圣旨如同冰冷的枷锁,传到了诏狱。
当宦官尖利的声音宣读完“废黜太子,移居北宫禁苑,闭门思过”的旨意时,刘据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悲愤。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和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冰封的、更加炽烈的火焰。五年…闭门思过…父皇终究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将他冷藏,剪除羽翼,观察,并让其他皇子开始竞争!
他沉默地接受了旨意,在绣衣使者如狼似虎的“护送”(实为押解)下,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步走出这吞噬了石德先生生命的黑暗牢笼。当他经过石德曾经倒下的那片地方时,脚步微微一顿,无人看见的角度,一滴滚烫的泪砸落在冰冷的地面,瞬间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