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秋日的夜风,如同无数细碎的冰碴子,裹挟着山巅的寒意,穿过稀疏的林木,毫无阻碍地侵袭着宿营地的每一个角落。
篝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焰努力地驱散着黑暗,却也将众人的影子在身后的岩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更显夜的深邃与寂静。
若非这堆噼啪燃烧的篝火散发着些许暖意,秦云几乎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被这彻骨的寒冷冻结,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
他将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牙齿却还是忍不住微微打颤。
“嘶……这鬼天气。”
秦云裹紧了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衫,冰冷的山风依如同无数根细针,透过布料的缝隙钻入肌肤,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往手心哈了口热气,用力搓了搓,但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很快就被无情的寒气吞噬。
此刻,山里的气温不过四五度,对于习惯了温暖环境的他而言,已经是一种不小的煎熬。
手指冻得有些僵硬,连握紧拳头都觉得费力,裸露在外的脸颊更是被风刮得生疼,仿佛要裂开一般。
就在这寒冷刺骨的环境中,秦云在心中暗自嘀咕起来,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遥远,飘向了那段烽火连天、英雄辈出的岁月。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幅震撼人心的画面——那是后来的志愿军战士们,在朝鲜半岛那片冰天雪地的战场上,为了保家卫国、抗击强敌,所展现出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
他想到了长津湖,想到了那些在零下三四十度的极寒雪地里潜伏的勇士们。
那是怎样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酷寒啊!
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他们的脸庞,厚厚的积雪没过大腿,甚至能将人冻僵、冻裂。
他们身着单薄的冬衣,啃着冻得硬邦邦的土豆,潜伏在雪地里,一趴就是十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几夜。他们的身体被冻得失去知觉,有的战士手指冻僵了,就用嘴含着拉弦;有的战士脚冻坏了,就爬着冲锋;有的战士整个身体都冻成了冰雕,却依然保持着战斗的姿势,眼神坚毅地望着敌人的方向。
他们心中燃烧着对祖国和人民的无限忠诚,对侵略者的刻骨仇恨,正是这份信念,支撑着他们战胜了常人难以忍受的严寒和饥饿,创造了战争史上的奇迹。
想到这里,秦云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崇敬,同时也夹杂着深深的愧疚与感叹。
自己仅仅是在这四五度的山里待了一会儿,就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忍不住抱怨这鬼天气,觉得难以忍受。
可那些志愿军先烈们,他们在比这严酷十倍、百倍的环境下,却坚守阵地,奋勇杀敌,从未退缩,从未叫苦。
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与他们相比,自己所受的这点寒冷又算得了什么呢?
同时也更加坚定了一个念头。
他望着跳跃的火苗,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这次任务结束,回到西安后,说什么也得把那个改进型的睡袋给弄出来!
这种装备虽然携带起来可能麻烦一点,但在这荒山野岭、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的环境下,能睡个安稳觉,保证充足的休息。
第二天才有充沛的精力去面对那些未知的危险,去和那些狡猾的敌人周旋、厮杀。
休息,有时候就是战斗力的直接体现啊!
就在秦云思绪翻腾之际,身旁不远处的苏志勇突然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只见他缓缓地翻了个身,动作略显迟缓地坐起身,借着微弱的火光,眯着眼睛看了看手腕上那块手表。
为了保证这次训练的进行,秦云临出发的时候向营部申请了四块手表。
分别给了两个队长和石墩。
“到我了。”
苏志勇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他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
他伸手摸起身旁靠着岩石的步枪,冰冷的枪身触感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
枪是军人的第二生命,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离身。
苏志勇刚准备撑着地面站起来,履行他的值哨职责,秦云却也几乎同时动作,迅速翻身而起,动作干净利落。
“我陪你去值哨。”
秦云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却十分坚定,不容置疑。
苏志勇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随后,他们一前一后,如同两只夜行的猎豹,放轻了脚步,尽量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朝着预设在营地外围几十米处的临时哨位悄悄摸去。
夜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轻响,正好掩盖了他们轻微的脚步声。
岗哨是田慧炳安排的,现在他正在值哨,三个人碰面,秦云从兜里掏出香烟,给田慧炳和苏志勇各发了一支。
三人在岗哨抽着香烟,秦云笑道:
“今天是特例,以后值哨可不能抽烟,烟头在狙击手的眼中,就是明显的靶子。”
两人笑了笑,狠狠吸了一口,将烟屁股扔在脚下踩灭。
“如果是在高强度的战斗状态下,或者是在敌情不明、危险性极高的区域,标准的配置就是双哨制度。
一个明哨,在相对显眼的位置,负责正面警戒和吸引注意力;
另外再配一个暗哨,隐藏在暗处,形成交叉火力和视野,互相策应。
这样一来,就能最大限度地避免被敌人摸哨,大大增加我们的安全系数,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和耳朵!”
秦云对两人说。
苏志勇和田慧炳听着秦云的分析,结合他们之前遭遇的几次险情,认真地思量了片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秦云考虑问题更加周全细致。
这种双哨制度,看似简单,实则蕴含着丰富的战术考量。
田慧炳回去睡觉了。
走到哨位附近,秦云先是仔细观察了一番周围的环境,确认没有异常后,才从怀里掏出香烟,又抽出一支递给苏志勇。
然后,他又摸出火柴,橘黄色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
苏志勇凑上前,借着这短暂的光亮点燃了香烟,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中盘旋一周后缓缓吐出,化作一团白雾,很快便被夜风吹散。
秦云也给自己点上一支。
两人就这样肩并肩,默默地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后面,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抽着烟。
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映照出他们坚毅而略带疲惫的脸庞。
他们的目光投向远处黑沉沉的秦岭山脉,那巍峨的山峦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轮廓模糊而狰狞,充满了未知与危险。
寂静的夜空中,除了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不知名虫豸的低鸣,便只剩下两人吸烟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嘶嘶”声。
突然,一阵低沉而悠长的野兽嘶吼声,如同闷雷一般,从遥远的山谷深处传来,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带着一股原始而狂野的气息。
那声音充满了愤怒与不甘,仿佛在宣示着自己的领地主权,又像是在对闯入者发出严厉的警告。
苏志勇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枪,眼神一凛。
秦云却显得相对平静,他弹了弹烟灰,轻声说道:
“没事,是山里的野兽。
估计是今天下午那场激烈的枪声,把它们都从巢穴里给惊跑了,暂时逃离了这片区域。
现在估计是跑到远处,心有不甘,所以朝着它们认为的‘领地’方向发出这种威胁性的嘶吼吧。”
尽管秦云如此说,但两人都清楚,这秦岭深处,除了这些已知的野兽,还有更多未知的危险在潜伏。
他们不敢有丝毫的松懈,目光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手中的枪也始终保持着随时可以击发的状态。
秦云问苏志勇:“你家是三原的?”
苏志勇沉默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穿越了时空,望向了遥远的西北故乡。
空气似乎也随之凝滞,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却又用一种近乎直率的语气说道:
“我是三原泾阳人,和于右任老先生是同乡。”
秦云哑然。
他没想到苏志勇会这样回答,这显然是答非所问。
但他从苏志勇的眼神中读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便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苏志勇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些突兀,继续说道:
“我小时候就在于老先生曾经上过学的泾阳味经书院读过六年书。
那书院可是个好地方,青砖黛瓦,古柏参天,先生们讲授的也不仅仅是四书五经,还有不少经世致用之学。
于老先生当年在那里求学时,就已显露非凡抱负,我辈后生,对他可是敬仰得很呐。”
提及少年求学时光,苏志勇的脸上才泛起一丝暖意,但很快又被愁云笼罩。
“民国二十年,也就是1931年,时局动荡,教育也受波及,味经书院被合并成了泾阳中学。
那一年我刚毕业,心里揣着一腔热血,也想着能像于老先生那样,学有所成,报效国家。
当时正准备去咸阳考西北工学院,想学些真本事,将来能造机器,能修铁路,让家乡,让国家变得富强起来。”
他顿了顿,语气中充满了对往昔的追忆和一丝遗憾。
“就在我收拾好行囊,满怀憧憬地赶到咸阳时,却正好遇见城里的学生们举着横幅,高呼口号,上街游行。
到处都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河山’的呐喊声,我这才知道,原来前几天,也就是9月18号,日本人占了我们的东北!”
“那一刻,什么考学,什么工业救国,全都被抛到了脑后。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一个热血青年,岂能眼睁睁看着国土沦丧,同胞受难?”
苏志勇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所以我当场就撕了报考单,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报名加入了西北军。
想着拿起枪杆子,去东北,去和日本人拼命!”
“结果呢?”
秦云忍不住追问,他被苏志勇的讲述深深吸引了。
“结果?”
苏志勇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西北军自从中原大战后,就已经是四分五裂,元气大伤了。
我们这些新兵蛋子,训练没多久,部队就被改编,编入了宋哲元将军的第二十九军,开拔到了山西驻防。
说是驻防,其实就是看着东北的战火,干着急!”
“为什么?二十九军不是号称劲旅吗?”秦云不解。
“劲旅又如何?”
苏志勇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无奈:
“南京政府有令,严令二十九军不得贸然出兵,避免与日军冲突,说是要‘攘外必先安内’。
你说气人不气人?日本人都打到家门口了,我们却只能按兵不动!”
“所以,我们二十九军将士,虽然个个摩拳擦掌,日夜加强训练,从长官到士兵,都憋着一股劲,恨不得立刻杀到关外去。
但军令如山,我们也只能在山西眼巴巴地观望。
那种有劲使不出的滋味,真是比死还难受!”
他的语气有些愤怒,更多的是无奈。
“到了民国二十一年,也就是1932年,宋哲元军长被任命为察哈尔省主席,我们部队也随之移防察哈尔。
本以为到了察哈尔,离前线更近了,总能有机会和日本人真刀真枪地干一场。可实际上呢?
我们依然只能集中精力防御华北。”
苏志勇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此时的日本人,已经稳稳地控制了东北,掠夺了东北的大量物资、矿产和粮食,他们的实力,早已今非昔比。
仅凭我们二十九军一个军的力量,想要抗衡装备精良、补给充足的日军,谈何容易啊!
那时候我们就明白,这场仗,难打,太艰难了!”
说完这番话,苏志勇再次陷入了沉默。
秦云这才恍然大悟,为何苏志勇不愿直接回答“家里在哪里”这个问题。
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家国破碎,山河飘摇,个人的小家早已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
或许,他的家人安好,只是在这国仇家恨面前,个人的悲欢显得微不足道;或许,他的家人也已在战火中遭遇不测,那段记忆太过沉痛,不愿触碰。
苏志勇的经历,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更是那个时代无数热血青年命运的缩影。
秦云看着苏志勇坚毅而又疲惫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